close

手心花

 

05

 

禹訝異地睜圓了眼,『妳怎麼......?』

 

「我是猜的。」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彷彿無意間拆穿了藏了很久的祕密般。「我見過你,不是現在的模樣,我見過你本人。」不等他開口,她逕自喃喃道:「大學的時候,有一次你在我們校門口直挺挺地站了一個下午。我們的系館在二樓,我坐在窗邊,你的制服很顯眼,所以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淺夏身旁見到你時一時沒認出來。下課鐘一響,你卻不在門口了。原來你那時在等淺夏啊。」

 

『......自從淺夏車禍出院之後,我就沒有她的消息了。一直到進了軍校,偶然放假時回到鎮上,才輾轉從親戚認識的社工聽說她的去向。妳說的那一天,我是想久違地和她說說話,但總覺得自己很窩囊,想想還是下一次再說好了。想不到就沒有下次了......』他苦笑。

 

「你的執念也很強呢!」宮蒔忍不住笑道。「即使身體撐不住,你的潛意識還是帶你來到這了。淺夏對你來說,一定是相當重要的女孩吧!」

 

『我有話還沒對她說,一直沒說,小時候沒說,長大後還是沒能說。小時候我跟淺夏不曉得絕交過幾次,但也都是兒時的事了,她還記得我的名字,我也很訝異。』

 

自從記憶恢復以後,小時候與淺夏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也慢慢回到空白的記憶畫布上。他們小學同班,但因為住得近,認識是在更早以前的事,從小兩人平常放學就會一起玩。淺夏是班上最活潑、跑步最快的女生,想當年好多男孩都跑輸她。太過活潑的女孩子在其他女孩眼裡太異類,不怕昆蟲、不怕出醜、不怕裙子用髒,不喜歡穿有蝴蝶結的衣飾,在女孩們眼裡活脫脫就是個男孩,因此淺夏都和男孩子玩在一起。

 

然而對男孩子來說,淺夏還不夠有骨氣。跑步快,但卻怕黑怕得要命,據說也很怕鬼。男孩子最喜歡躲在暗暗的地方嚇她,因為除此之外,沒什麼能嚇到淺夏了。怕黑這個弱點是淺夏自己告訴他的,因為好玩,男生們在紛紛得知淺夏的弱點後更常捉弄她,還時不時一起嚇她--最好能嚇哭她,那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但有幾次當她真的哭了,其他男孩們從喧嘩到自討沒趣離開後,他居然會感到有點愧疚。因此他開始阻止其他男孩,但都被忽略了。畢竟--淺夏這傢伙的弱點只有一個嘛!得讓她記得自己還是個女孩子才好。

 

起初淺夏每次被嚇之後都會跟他絕交,但後來玩著又和好了。柊禹在發現自己會愧疚以後,一次都沒有嚇過她。直到某一天,她意外知道這幾年來的惡作劇源頭來自他,怒氣沖沖地和他「終生絕交」。這一次,他們沒有再和好,直到淺夏一家遭逢變故,他們都不再說話了。

 

小時候,他無法解釋這種淡淡的在意會對兩人的關係帶來什麼變化,一直到漸漸成長,每當想起一個人在醫院甦醒的淺夏時,那股在意便扎得他難受。

 

「你認為,淺夏最近聽覺上的變動,是不是跟你恢復記憶有關係呢?」她左想右想,都還是無法確定兩者間的關聯。

 

他抬頭看了看淺夏房間透出的暖黃色燈光,像極一顆被畫家柔了邊的暖陽,把冷空氣劃在窗外。他輕輕嘆了一聲:『我在她身邊久了,磁場也許影響到她,才會讓她無意間又能聽見靈體的聲音。對淺夏來說,壞處還是多於好處。萬一這次的意外也是因為這樣,萬一這樣繼續影響她的身體跟健康......』


「跟我預想的相差不遠。雖然窩囊,但不傳達的話,對方永遠不會知道的吧?」

 

宮蒔吐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化為虛渺白皚,似是冷冽,似是溫和。她也抬頭望向淺夏的房間半晌,凝視微微僵住的他,淡然道:「柊禹,淺夏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你是淺夏記憶中重要的人。基於這一點,我已經讓步得夠多了,我不會再讓你傷害淺夏。」

 

柊禹抿起唇,強迫自己凝視宮蒔沉靜深邃的眼眸。宮蒔望入他半透明的眼眸,宛如欲將字句一個個刻印入骨:「很抱歉,我沒有辦法讓你待滿49天。在淺夏下一次受傷以前,你就得離開,去到你該去的地方。否則,就別怪我沒先警告你了。」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身形在呼嘯的冷風中如一抹殘燭,搖曳脆弱。「...我答應妳。那麼,請妳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吧。」

 

「宮蒔?」驀然地,淺夏推開窗戶,困惑地看著她佇立在冷冽的雪地中。「發生什麼事了?妳還好吧?」

 

「......」宮蒔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輕輕走向他,伸出手,「進去吧。你萬一突然消失了,我也對淺夏不好交代呢。」

 

他聽了她的話,對上她的眼神有點困惑。但宮蒔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踏上台階,進了屋子。

 

接下來的幾天,宮蒔沒再過問柊禹任何事,只是盡量照顧好淺夏的起居。而淺夏在絕對靜養的條件下,很快就恢復了原本的行動能力。淺夏挽起衣袖開始幫忙家務,不讓宮蒔一個人肩負所有家事,而事實也證明,兩個人確實比一個人處理得快多了。在某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宮蒔得了閒,在淺夏大半天的遊說下才願意出門。

 

送宮蒔出門後,一骨碌的撲進沙發裡。手機裡亮晃晃的是悠人傳來的訊息。悠人的訊息依舊沒什麼連結性也沒什麼營養,他總是以調侃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思。

 

如果那一晚他是真心的,這幾周一次都沒來探望過她,會不會太冷血了?

 

淺夏噘起唇,沒由來的有些失落。也許......這一次也是她自作多情呢。

 

取而代之亮起來的,是已被她更名為「柊禹」的聊天室。『妳就這麼喜歡他?』

 

「也不是喜歡......」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被捂在柔軟的沙發中,宛如沉悶的樂音。「我又不是小孩子,一個吻不算什麼,我知道的。」

 

『......』

 

「吶!柊禹,你說,我會不會真的孤單終老,一個人孤零零地養狗度日,最後自己死在家都沒有人發現啊?」

 

他頓了頓,半晌才冒出一句話﹔『妳是白癡啊?跟著妳的狗好可憐,還要被妳的怨氣荼毒。』

 

淺夏彷彿可以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

 

午後的陽光溫柔地踏入房間,靜下來之後,可以聽見鳥兒雀躍的歌聲如煙般裊裊地充盈著房間。

 

「......你可能不記得了,但小時候我們兩個感情很差,幾乎每天都吵架喔!」她雙手托在臉頰上,為了兒時那些微不足道的爭執會心一笑。「可是其實,那時我很感謝你願意當我的玩伴,其他同學都說我不男不女的,很傷人呢!」

 

『......』他默然地勾起唇角。

 

「雖然意外過後我有社工叔叔跟阿姨陪伴,但他們都有自己的家。每次一到過年或暑假,即使他們邀請我去作客,我都還是很彆扭。」哈哈地苦笑,她一向不愛麻煩別人,但當時的她卻不得不。即使那麼多善心的手伸向她,她也很努力地儘快獨立。畢竟在那些好人的生活中,無論過了多久,她......仍是局外人。

 

「能遇見你,我真的很開心。但如果能真的見到你,就好了。」

 

『不怕失望麼?搞不好我根本不是你以為的人喔?』他忍不住調侃她。

 

「才不會失望呢!反正你也不記得自己是誰,萬一真的不是,就當我認錯人,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我可是很厚臉皮的,不怕。」

 

柊禹想起兒時的她總是意氣風發的囂張模樣,無聲地、拿她沒辦法地笑了。

 

「對了,宮蒔之前說你有時限,」她能感覺到他就在身邊。她想像著他也許坐在地上,靠著沙發聽她說話。「你害怕麼?」

 

她知道靈魂的時限一到,若沒有完成任務,下場會很慘。但從來沒有靈魂回來告訴她,那會發生什麼事。很久以前問過宮蒔,但宮蒔只是搖搖頭,露出悲傷的微笑。淺夏從那個微笑中看見無力,因此便不再問了。

 

『如果知道等在盡頭的是什麼,就不怕了。』

 

淺夏微微歪頭,欲開口問,但他卻明快地轉移了話題。『不說這個。明天晚上鎮上有煙火,妳跟宮蒔約好了,要不要再約一下悠人?』

 

「不要了,搞得我好像傻瓜。他不主動約我就算了,省得之後見面更尷尬。」

 

『喜歡對方的話就要主動一點,悠人又不會讀心術,看看妳都要熬成老姑婆了?』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淺夏怒極反笑,咬牙切齒道:「你真的可以再失禮一點,到底有沒有關懷過我這個女孩子的心情啊?」

 

『這時候才當自己是女孩子。』他哼哼地,『那傢伙看起來不像壞人,雖然男人心裡的畫面都大同小異,但這傢伙妳倒可以認真考慮一下。』

 

哦?那麼多場相親的男人都被他嫌得一文不值,想不到悠人在他的心裡還有排名。「你是說,悠人比那些男人優秀麼?不是只是跳樓大拍賣,想隨便找個人把我嫁掉吧?」

 

『當我吃飽閒著是吧?算了,妳要繼續當孤獨老姑婆,我沒意見。』

 

這就是默認囉?淺夏樂得哈哈笑,滑下沙發,正好落坐在他身邊,拾起手機道:「好啦!我問他看看。」

 

本來就想約吧,三兩句就說服了。柊禹雖然想說,但頓了頓後,終究沒開口。午後的陽光穿透他半透明的手臂,他撐著身子兩側,斜斜靠坐在淺夏的背後,如沙漏細沙的塵埃自由地流淌過他,飛散在空氣中,熠熠含著光。

 

-

「時間差不多囉!淺夏!」

 

煙火祭是鎮上重要的祭典之一。早在幾個月之前就各處張貼了宣傳海報,無論是青澀的學生還是家庭,都難以招架煙火絢麗即逝的魅力。當中當然不乏情侶與夫妻,浪漫的煙火祭往往會促成數對情侶,而如此令人意亂其迷的祭典,今年,淺夏不是一個人。

 

宮蒔站在玄關,一邊瞄著手錶一邊高聲催促道。有些雜亂的步伐這才砰砰地下樓,映入眼簾的是淺夏一身淺粉色為基底,粉橘色金魚游逸其上的和服。她一面下樓,還一面檢查手包裡的重要物品,突然失聲驚叫了一聲:「哇!錢包沒拿!」語畢便又匆匆上樓去了。

 

宮蒔臨時要陪丈夫參加應酬,無法與她前往煙火祭的公園,因此淺夏只能坐公車。宮蒔再次確認過家中電器都關閉後,兀自回到玄關,頓時發覺沒有看到柊禹的身影。

 

「柊禹先生.......?」

 

「他在我身邊嗎?」淺夏此時已經下樓了,但柊禹似乎沒有跟上來。宮蒔視線找到柊禹坐在淺夏身後的樓梯上,似乎沒有要跟著她出門。明明才過幾天,柊禹的輪廓又更淡了一些。忖著也許柊禹的存在感對淺夏來說已經不是能隨意感知的狀態,宮蒔靜靜地凝視著他,49天還沒到,但以他的狀態,也許今晚,也許明天,說不定哪一個時刻,就是他最後的時刻。

 

宮蒔輕輕嘆一口氣,他要說的話,是這麼難開口的話麼?還是,留到最後一刻,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難道他沒有想過,如果沒有傳達出去,一切努力都會化作泡影,還會賠上他自己麼?

 

『我在這裡啦。』柊禹走到淺夏身邊。『想不到妳這麼粗魯的人還會穿和服。第一次看妳穿這樣,是蠻可......』

 

他神情一尬,沒有說下去,只是抿緊了唇。淺夏微微側身,向著他的方向展示一下,順便轉了一圈。「蠻可愛的吧?坦率地稱讚我有什麼不好?」

 

「悠人快到了,走吧。」由於約好在公車站牌相見,宮蒔拉著淺夏出門,眼角餘光捕捉到柊禹定定望著她們兩人,在房門即將緩慢闔上時,柊禹深深地朝她鞠躬。

 

『請不用擔心淺夏,我決定還是不說了。』

 

因為工作性質特殊,即使他毫無預警地出現在眼前,宮蒔也不以為意。但當他那晚如此說時,她卻無法如先前那般決絕。柊禹想請她幫的最後一個忙,在這節骨眼卻又變卦了。宮蒔俯身向淺夏耳語了幾句,只見淺夏微微一怔,伸手接下遞來的信封。

 

柊禹是那麼誠懇,與平時跟淺夏鬥嘴時截然不同,宮蒔知道他已經想好了,也知道他近期就會離開;她的性格向來淡漠,對身邊來來去去的靈魂通常沒有太多同理心,但卻無法同意這樣一個誠懇的要求。

 

『淺夏重要的人還有很多。即使沒有我,淺夏還有妳。』那淡然的身影幾乎要與空氣結合,但他的眼神卻明亮堅定,

 

淺夏蹦蹦跳跳地踏入夜色當中,悠人在數步之遙的公車站牌朝她揮手。清冽的空氣隨著呼息化作白霧,宮蒔目送他們兩人的背影,想起柊禹的眼神,久違地眼眶一熱。

 

抱歉了,柊禹,最後沒能幫上你的忙。

 

「......後來我們說好要吃完那間會讓人拉肚子的小吃後,從電車的第一站搭到最後一站,看誰撐到最後一站都沒鬧肚子下車上廁所,誰就贏了!很有意思吧?」悠人一派輕鬆地笑道,她記得這場賭局,很鬧事,但這也是她喜歡這群同事的原因。可惜這場賭局在她休養時開打,不然她也能參與這場鬧劇。

 

他們沿路有說有笑,但淺夏放在大衣口袋裡的手卻緊緊捏著宮蒔最後給她的信。柊禹的味道沒有在身邊,她明白柊禹是好意,但她卻止不住地心慌。

 

『淺夏,這是我請宮蒔幫我寫的信。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很可能已經不在了。但很難說啦,宮蒔提早給妳這封信,或是她會在十年後才給妳,都不是我可以預知的,對吧?』

 

公車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悠人的手臂輕輕靠著她的肩膀,望向對街,一群又一群年輕人與他們一樣穿著和服,談笑著、嬉鬧著,綻放絢爛年齡該有的活力。

 

『和妳一起度過的日子很快樂,但也許如果沒有想起自己是誰,會更快樂吧。有些事一旦知道得太多,就更難放下了。那一年,我是在一個普通到不行的下午,一條普通到不行的馬路發現妳傷痕累累地躺在路中央,我想都沒想就衝過去把妳拖到路邊,我旁邊的同學都嚇壞了。說來好笑,我那時候還在意妳說要絕交的事,很孩子氣吧。總之,我覺得自己幫了妳,妳欠我一個大人情,但又拉不下臉正大光明的去探望妳。偷偷去看妳的時候,妳總是在睡覺。某一次再去探望妳時,妳已經出院了。妳可能會好奇,我為什麼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妳眼前。起初我也不知道我該去哪裡,直到那一天在天橋上遇到了妳。


『我想帥氣地離開,但我還沒告訴妳,這些年來,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跟妳說,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麼?妳本來就醜,哭起來更醜,會沒人要的。

 

『PS. 我猜妳穿和服會很可愛,但其實我穿軍服也很好看,哈!妳沒機會看了。』

 

信紙在她的口袋裡難受地揪著,她不斷回想著這陣子與他的談話,任何的蛛絲馬跡。原來......他都記得。

 

他們曾經兩小無猜,但隨著意外發生與時間流逝,柊禹漸漸成為與那段傷痕連結的唯一途徑。她以為他早就離開她的世界,連帶也能慢慢淡忘那場意外。即使以這樣的方式相逢,失去記憶的柊禹也只是提醒她那場恐怖車禍的存在。從未細想過他為何出現在那場車禍中,亦未深思他為何在生死一線之際會來到她身旁。原來一切都沒有過去,原來......他一直都陪著她。

 

「我......」

 

淺夏冷不防出聲,悠人微微側過臉,「妳還好嗎?」

 

「我突然想到有件事沒做,我得離開了,」彷彿下定決心般,她急急地雙手合十,向著悠人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得去找一位朋友。」

 

「哦......」悠人怔怔地目送她急切地奔下公車,回頭往來的方向奔去。他獨自佇立在前往她相反方向的公車上,她的背影亦漸行漸遠。

 

 

未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