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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  

 

〈假設定律〉


16


『讓我照顧妳,好嗎?』


手一滑,無辜的瓷盤跌在地上摔成若干片,思考空間立刻有了裂縫,又像是細緻白沙被誰那麼珍惜地攢在一起。夏喬垂眸打量,那問句沉重地使她抬不起頭。


……夏喬?妳還好嗎?」


相對於夏喬的失神,凡亞則是愕然。緩緩向前幾步,他蹙著眉,奇怪她沒由來的恍然。「妳……怎麼了?」


「沒有。」


「是嗎?」


夏喬慢吞吞地蹲下,順手拿了塊抹布一一拾起粗心造成的傷害。凡亞還站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到他目不轉睛的凝視,那種欲言又止,心照不宣地拉開間歇沉默。


那是已經發生的事。凡亞還梗在喉口的問句,絳離小心翼翼的請求,就像敗壞的政治,已經腐敗了,何來「政治會變糟嗎」這種可笑的問句?


絳離已經很照顧她了,為什麼還問能不能照顧她?夏喬似乎有點懂,絳離的改變、絳離的貼心、絳離的霸道,她似乎能理解之間的關聯性,卻又下意識忽略。因為獨木舟上已經有人了,她不得不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懷疑……


那凡亞……凡亞會怎麼說呢?


……假設,」驀然揚聲,夏喬先是尷尬地頓了一頓,看著那雙腳來到身側也蹲下身子幫忙收拾殘局,才繼續說道:「我只是假設。如果有人只願意為你做蛋糕,從以前到現在,只是她從來不讓你知道你的特別。如果有一天,她也為了別人做出一模一樣的蛋糕,你會怎麼想?」


……怎麼想?」他略微不解地反問。


「你會……阻止她嗎?」


「為什麼阻止?如果那是她的意願。」凡亞似乎想不通,只好按著她給的線索進一步想像:「也許我曾經是她認為最重要的人,但在我這裡得不到她要的,就算離開了也無可厚非啊!」


手中的碎片冷冰冰的,她停止撿拾的動作,仰眸凝視住他再自然不過的側臉。「可是或許……你也有一點點在意她呢?」


他的手不經意擦到她垂放地板的手,那溫度不高,卻直直燙在心坎上。


呼吸一窒,凡亞眼神靜止了一瞬間,半晌,對上夏喬微微黯下的明眸,既憂心而悵然地凝視好一會兒。「那就要看她怎麼想了。」


「你呢?你不做點什麼嗎?」


「如果只有一點點在意,我會挽回的。」


那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做呢?


夏喬傷心地笑了一笑,「挽回?可是你甚至不知道她的心意,也許她等不到你就離開了呢?」


他的溫度漸漸離開,沒有絲毫留戀。凡亞低下頭繼續撿著碎片,只是很慢、很慢地把那些碎片與她的心一起放入過於寂靜的報紙捏成的容器中,碎片在裡面發出響亮的撞擊聲,平白亂了分寸,最後才回歸於本該死寂的空間裡。


「那很好啊!我會祝福她。」初陽斜照,暖暖地灑在凡亞溫煦的微笑唇角。


-


「叩叩。」


夏喬把視線從蒼涼河流蜿蜒的痕跡收回來,只見房門口站著絳離和一名陌生男子。


「外找。」絳離放下手簡短提醒,待夏喬頷首,才讓男人從身邊離開。卻又不很放心地守在門口,直直盯著那名輪廓頗深的陌生人。


「請問你是……?」


「小姐多禮了,在下是倫敦皇室派來打點一切的人。」男子深色眼眸不著痕跡地瞇了瞇,淺笑道:「根據契約,在下會打聽風聲,並擁有廣闊人脈,必要時也會出手保護您,算是隱執事。據說上一任隱執事殉職,在下深感遺憾,不過從這一刻起,在下絕對能勝任前任隱執事所做的每件事。」


原來消息已經到英國了嗎……


「不勞你費心,請回吧。」夏喬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起身就要送客。


「小姐……」隱執事怔了怔,忙道:「沒有在下,您會吃虧的!」


之前就聽說夏爵二世脾氣古怪,果然名不虛傳!連保鑣都可以不要,難道這公主真的刀槍不入?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男人,驀地涼涼一笑,「是嗎?我倒不覺得會有什麼不同。」


「可是──


「你不可能取代前任隱執事的,省省吧!」夏喬還在笑,沒由來對於西裝筆挺的他感到一陣啼笑皆非:「為我工作,可不能穿得太體面。你不僅要為我奔波,還要趕蜘蛛、為我提隔壁城市的乾淨井水、為我尋找市面上最小號的鞋、為我演戲、為我喬裝替身、為我付出生命、為我隱藏喜怒哀樂,甚至為我與皇室為敵。最重要的是,你要能明白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洋洋灑灑說完,她假裝沒看到隱執事呆滯神情,有些故意地:


「如果你每一樣都能做到,我再考慮要不要把你留下。」


那痛快感一直持續到凡亞聽說這件事。


將新任隱執事嚇走一事,絳離不置可否,他說那人看起來不夠可靠;但相對地,凡亞顯然不這麼想。


「連我們都有找不到妳的時候,沒有隱執事,哪天真的出事誰負責?」


夏喬似笑非笑地聳聳肩,「放心好了,你們找不到,那個人也不可能找得到。」


他頗不能接受地沉下臉色,「夏喬。」


「他和我默契不夠。你想想史塔伏和我相處多久才有這種默契?所以短時間要我信任他,根本來不及。再說,」鬼靈精的藍眸晃悠悠轉了轉,好整以暇地反問道:「我還能去哪裡呢?」


因此,她曾怨過凡亞來到這裡,無形地禁錮她遠走高飛的心。


-


「妳很笨耶!打發,要像這樣圓滑有曲線才對啊!」


「好難……


「不要怕難!辛苦過的才是心意,才有感動人的溫度。」綾蹙了下眉,不很成功地做出一個像是安慰的表情。「不要停,再接再厲。」


她就知道很難!前幾天無意間撞見綾在下廚,信口問起蛋糕的做法,聽綾說得簡單,親自來做果然困難多了……只是她很意外大姊個性的綾對於這方面這麼在行,還義不容辭地打算把甜點烹飪一一教給她──代價是她曾經很唾棄的法郎硬幣三枚。其實收藏起來感覺不錯,綾彆扭地解釋道。


辛苦過的才是心意,她被這句話深深感動,所以從早晨努力到月光迷濛。期間總共搞砸了兩包麵粉、八顆蛋與大半包糖,就在已經沒有蛋的絕境中,這一次的嘗試總算使綾始終怪異的神情有了些微放鬆。


「嗯,還可以啦!」


她舔掉手上沾到的糖粉,想了一想,扔下一句褒貶不明的評語:「以妳的程度,已經很到位了。」


「那是……可以的意思?」


「放心好啦!我就不信還有男人的嘴比我刁。妳要送誰啊?」頓了頓,綾馬上放棄聽答案:「別別別,還是不要跟我說好了,免得絳離提早聽答案瘋掉也說不定。」


她也可以做給自己吃啊……又沒人說做蛋糕一定要送人。


──等等,所以他都告訴綾了嗎?


夏喬怔了怔,急忙問:「妳知道他說什麼了?」


「就算沒說,我和廉西也看得出來,畢竟都做他的蛔蟲那麼多年了!」


「所以很明顯……?」


「都說是蛔蟲才懂得了,明顯什麼?」


這樣啊……


「喂,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他到底怎麼跟妳說的?」綾繞過桌上狼藉的食材,一臉興味,「告訴我嘛!談戀愛,這還是絳離的第一次呢!」


夏喬猶豫地抿抿唇,回憶在倒流,自剛才破碎的雞蛋一直退到午餐時間,再從早晨摔破盤子與凡亞的對話……越回想,越沒有勇氣回答。她搖搖頭甩掉凡亞祝福的微笑,閉著眼睛,將那些麻痺的字句從腦海中統統倒出來。夏喬一五一十地說,不帶感情,因為那是絳離的感情,不是她的。


午夜十二點整,布穀鳥從小木門後彈出來報時,一、二、三、四……


「凡亞!站在外面幹什麼?喂!綾!該回房間睡覺了吧!」


鐘聲很沉穩,突然響起一道不搭調的呼喚,混著困惑口吻,把門裡門外的世界一起凍結。


盡責地敲完十二下,布穀鳥卻回不去,和他一樣站在門外靜止了。


……?」夏喬傻氣地重複,佇立原地,不知所措的。


那,都聽到了?剛剛的,包括絳離說的話,全部……


……哎,我只是覺得奇怪,妳怎麼這麼晚了還不休息……」他歉然一笑。


廉西帶走了綾,留下僵化空間,她在門內,他在門外,明明只是一道門,卻好像走多快都碰不到……夏喬欲言又止地向前一步,話卻堵在喉嚨。要說什麼?說什麼都沒用啊!那是絳離說的話,她的辯解不會改變什麼。


……原來是指這個啊!」


她猛然抬頭,卻對上凡亞釋然的笑意。


「那麼,帶他一起走,妳的旅行就不會寂寞了。傷腦筋,原來妳在跟我說心事,我卻什麼都沒聽懂!下一次直接說名字就好了,好嗎?」他接著露出抱歉的神色,依然離她這麼遠:「不用刻意瞞著我啊!」


凡亞走後,夏喬虛脫一般靠在門板上,電光石火間凡亞毫無破綻的祝福頓時盈滿眼眶,掩住嘴,她無聲落淚,好壓抑心中震耳欲聾的衝擊。只是越壓抑越無法呼吸,夏喬重重吐氣,用力呼吸,像是溺水一樣遍尋不著依靠。


『倫敦會派來新的隱執事,但如果妳不要,我可以代替史塔伏。我沒有他這麼會逗妳開心,但守護的力量一定不會少的。夏喬,下次,帶著我一起離開吧!不會寂寞,也不用害怕,有我在。所以,讓我照顧妳,好嗎?』


放棄沒什麼了不起的。因為等到必須放棄時,我也已經一無所有。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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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