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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筆  

 

<繫鈴人>


15


『不……不好了!夏喬小姐,夏喬小姐在哪裡?出事了!』


我們和蝴蝶很像,總是活在人們欣羨的讚嘆裡,總是忘記始終善良的自己,與質樸的幼蟲一樣擁有純淨靈魂。光麗外表終有一天會凋零,但驚覺時,那份童稚也早已消逝。


她靜靜仰眸,把連綿成整片沉鬱的陰天納入眼底,望著它直到看不見盡頭的盡頭。要下雨了,該是宣洩的時候,卻激不起半點流動,空氣沉穩地像是壓抑著巨大悲傷,安靜得窒息。


或許,天空也還來不及悲傷吧!


拂過不知名的山谷,風帶來飽含水分的味道,拂過她的臉頰。夏喬的側臉平靜,一粒有微光鑲邊的眼淚如星子墜落,濡濕屋裡屋外的地面,他的腳步不進不退,似乎也沒能從這場驟雨中回過神來。


凡亞不解而擰眉,思緒與一去不回的大雨一樣,快速而沒有意義地流動著。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腳尖一轉,亦步亦趨地來到還熱鬧非常的馬伕身旁,這位驛站客還在休息中,黝黑的手指緊緊扣著酒瓶,眉間複雜,隨時有爆發的可能。他被村民團團圍繞著,難得的向心力,卻不是喜事。


「事實就是我說的這樣!東西已經交到委託人口中的對象手中了,是我親眼、親耳、親手見證的,那個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你們想聽幾遍才滿意?」


「不可能,」凡亞沒有像村民們一樣語塞,畢竟,村民並不能了解那個人有多大的能耐:「他的命沒有這麼好取得!」


馬伕重重放下酒瓶,幾滴艷紅如血的酒液噴濺在空氣中,像是血腥味充滿在膠著的氣氛裡。「他親自給我的,還能造假?」


「你為什麼能這麼肯定他的身分?想來羊角村做生意的商人不在少數,夏喬這名字也不稀有,你怎麼確定的?」


「知道那位小姐身分的人多不多?」馬伕挑眉,直直盯住凡亞,把他的愕楞神情悉數納入眼底,因而浮起一抹勝利的微笑。「史塔伏菲爾斯是他的名字,對吧?菲爾斯家族在商人間無人不曉,再怎麼想賺錢,也不會有人冒用著個家族的名字。多年前曾經壟斷市面穀物價格的大家族勢大權大,雖然已經沒落,留在商人心中的陰影是不可能消減的。那麼敢問,除了本人,誰還願意為了這名字犧牲?」馬伕末了嘆口氣,面對眼前年輕人由靜滯轉向沉痛的神情,不免緩了語調:「你應該是他的朋友吧!我只能說,很遺憾。不過他要我轉交的東西已經到了夏喬小姐的手上,據說是很重要的……喂!」


凡亞沒聽他說完,砰然起身,把一干村民與目瞪口呆的馬伕留在身後,跳上船往夏喬的屋子前進,即便傾盆大雨。船舷不穩地晃盪著,傾倒似是而非的撼動。


那夏喬怎麼辦?


這些年一直陪在身邊的人走了,夏喬要如何承受這份孤獨?


雨滴重重粉碎,河面朦朧地找不到聚焦的地方。他費力尋找著停靠點,不意撞見一抹雨在雨景中顯得突兀的黑影,他的船隻也在河的中心點孤苦無依地尋覓,在大雨滂沱裡作困獸之鬥。


那是絳離。


「你在找夏喬嗎?」凡亞將船划近,雨聲間歇砸落,揚聲詢問道。


絳離自思考間回神,沒有馬上回答,臉龐突然顯得僵硬而憂慮,「我找不到,剛剛還在的,一轉身就不見了……


「你熟悉這裡的路嗎?」


一瞬間,他似乎看見絳離臉上的為難,不及多想,朝著不遠處若隱若現的鵝黃燈光撂撂下巴,「那你去幫我看好蘿拉,我去找!」


沒多久,河的中央只留下凡亞,船漸漸有進水的疑慮,他卻還靜止著,雨水自眼睫被風吹落,也吹涼他的心。


不在屋子、不在河面,連絳離也找不到。夏喬,妳在哪裡?


雨聲磅礡,恣意在心裡心外淋下冰冷雨珠,疼得發慌。


他把船停在羊角村入口處,一叢又一叢的麥稈在夜裡張牙舞爪的,幾處黑暗是那些乾枯植物刻意營造的鬼影幢幢。


『聽說那個夏喬在推測病源是食物呢!你們能相信嗎?她竟然想救羊角村!』


天邊綿密的烏雲破出一個缺口,薄薄的,卻已足夠看見上頭的天空。雨就要停了,而他也在記憶裡找出了蛛絲馬跡。那時候,夏喬也跟他討論過。


腳步一頓,凡亞一路踏著飛濺的泥水往水的源頭飛奔而去。


-


掌心的水被一點一滴地稀釋,她就著微光打量,果不其然在掌心找到失去水分的廢油汙漬,反而欣慰地笑了起來。


「史塔伏,我找到了。」


寂寞的傾訴穿梭在連綿的黑夜裡,她的聲音得不到回答,像是一直傳達的思念始終到不了那個人的身邊,也陷入模糊的夜景中。夏喬鬆了鬆握紅的手掌,攤開來又馬上緊捏,生怕手心的帕子也像她一樣淋得全濕。


史塔伏一直帶在身上,這一塊粉色系格子紋路的布,在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逼著學女工時勉強完成的作品,史塔伏原來都留在身邊。然而沒有了主人,手帕還是盡責地來到她的手上,達成了任務,帶著油汙和不小心擦到的血跡,和主人一樣沉沉地、深深地睡去。


該回去了,現在大家一定正擔心……


她頓了頓,擔心?誰會擔心?


史塔伏不在了,凡亞又掛念著蘿拉,誰擔心她呢?絳離?她苦笑著搖搖頭。對絳離來說,她也許算是個包袱吧!


夏喬停在原地,手帕沾染著那抹微弱的溫度似乎一下子就會被風雨攫去。沒有了溫度,她的存在感就會跟著漸漸透明。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哪一次困難沒有史塔伏在身邊?生病、悲傷的、苦惱的、困難的、辛苦的、驕傲的……只要她開口,他就替她張羅一切。而她似乎總理所當然地擁有他的陪伴,直到失去,夏喬都還來不及向他道謝。


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她深感疲乏地坐在地上,沒料到這附近曾有廉西提醒過的捕獸陷阱,軟土陷落,夏喬跟著順勢而跌的土壤一頭栽入洞中──不太痛,只是那種從高空迅速墜落的空虛曾那麼深深地烙印在心中──就在驛馬車帶來消息的那一刻。


仰頭望望縮小好多倍的天空,看起來是出不去了。


夏喬伸出手丈量那一小塊天空,摸不到,天空太遠了,只有不斷淋下的冰水是現實。


「夏喬,妳活該………


濃郁的哀働哽住了呼吸,她無助地將臉埋入膝蓋,眼眶終於浮現高溫,就快要把她淹沒。


伴著成長的貓兒共享喜怒哀樂,一起分擔生命中沉重的一切,突然有一天離開了,變成與生命平行的過客。之所以會撕心裂肺,也許是因為那種深沉的哀傷必須跨越親情的河流才能淺淡沉澱,因為地位根深蒂固,因為有像是家人的羈絆。


生命裡少了一個人,世界還是要運作,時間也不曾憐憫。振作需要勇氣,只是那份勇氣就源自那個永遠缺席的微笑。我們還要繼續旅行,少了你,我還要帶著思念與孤獨,繼續旅行。


雨聲變得更響,成片成片地灑落,啪沙啪沙,更迅速更沉穩,像是心跳聲,像是腳步聲,像是衝著她來的急促證明。


「夏喬?夏喬!」


所剩無幾的微光被擋住了,寒冽的風突然也不再張狂地奔走,她緩緩地抬頭,目光漫無目標地游移到那張心急如焚的俊逸臉龐。


一見到她恍然神情,凡亞便更擔心了:「夏喬,手給我,在裡面會感冒的。」


面對從上面探下來的手,她有片刻迷濛。是凡亞嗎?凡亞應該不會來這裡,他有蘿拉要照顧嘛!


……夏喬?」


夏喬靜靜盯著那隻也因大雨而溼透的掌心,半晌,將手伸向他,然後閉上了眼睛。


算了,做夢就作夢吧!


凡亞一使勁,拉住她另一隻手將整個人提起來,瞬間的壓力使附近軟土也不支倒塌,凡亞站不穩往後仰跌,她在地心引力的影響下摔到他胸前,崩塌千鈞一髮地在他們的腳尖前停止了。


……妳有沒有受傷?」奇怪懷裡的身子沒有反應,他輕輕拉開她,夏喬緊捏著他的衣裳,另一手向上環住他的頸子。「夏喬……?」


……


凡亞伸出手,將她安穩地壓在懷裡。「怎麼了?」


「跟蘿拉借一下你的溫度……


他失笑,「怎麼是跟蘿拉借?」


……


「夏喬?」


「你太善良了,這樣很不好。」


「怎麼說?」


……」她盈滿淚水的明眸閃著光澤,彷彿接著要落下的都是藍色寶石。夏喬一逕凝視,有些怨怪,千愁萬緒繞來繞去,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你真是笨蛋。」


凡亞看不懂她的悲傷,有些奇怪地:「怎麼又罵我笨蛋了?善良跟笨蛋應該不能畫上等號吧!」


「你是可以畫上等號的特例。」


他的微笑淺淺地在唇邊漾開來,「那妳也是囉!」


「我才沒有。」


「第一,妳帶著史塔伏的證物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調查;第二,史塔伏的事不是妳的錯,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妳卻一個人在這裡自責;第三,」凡亞伸手托住她的後腦,熟悉的溫度使夏喬一陣心慌:「在一個男人身上躺這麼久,一點警覺心都沒有,不是笨蛋是什麼?」


凡亞竟然拿那天的話來反擊她!


「你……


「妳知道大家都在擔心妳嗎?」


夏喬怔怔,不很確定地凝視他。「擔心……?」


他鬆開手臂,讓夏喬起身坐在身旁,好一會兒才以一種複雜的語氣開口道:「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妳一個人,一個人是活不了的。所以妳存在,牽涉了多少人的連結,又與整個社會密不可分。妳知道絳離找不到妳,獨自站在河的中央不知所措嗎?」


原來是因為絳離找不到我,你才會來。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走會這麼耽誤時間,比如凡亞和蘿拉的時間。


夏喬無措地垂眸,剛剛恢復的體溫似乎又隨著冷風慢慢冷卻,卻什麼也留不住。


「如果可以,應該把妳綁在身邊,哪裡都去不了。」她的沮喪太明顯,凡亞以為是話說重了,淡然笑笑:「但是,這樣就不是原來的妳了。」


「是因為你不行吧!」


「嗯?」


「是因為你啊……」她傷心地微笑,髮絲飛撲在臉旁,神情像是在好遙遠的地方,隨時都會消失:「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獨木舟,而,獨木舟就只能載一個人。你的已經客滿了,我的卻還空著,所以我只好自己去旅行。」


「我不懂。」怎麼從出走的事變成獨木舟了?


「即使一個人也能走遍每條街道,看遍每處的天空,做很多很多事。人有時候患得患失,因為思念感到寂寞,因為寂寞而思念。這樣的惡性循環不會停止,直到獨木舟上沒有人。」霧氣氤氳,水分靜靜地在眼底擴散、蔓延:「我覺得人生就是一段旅行,告別了過客還是得獨自上路。會思念,會寂寞,但我會這麼做的。」


「那就是說,妳的獨木舟上有人?」可是她剛剛說沒有呀!


「我不知道。」夏喬沒看他,低垂的眼眸逕自望著地板不得不漸漸乾涸的水漬:「很多事說不透。」


於是,「說不透」被拿來當作盾牌,那是一種逃避的心理。那時候他的說不透,是指心情太微妙以致無法用言語表達;而她的說不透,則是為了遮掩心情的障眼法。把事情複雜化後就看不懂了,這樣才不會有被追究的可能。


凡亞還不懂,只是等他懂時,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


找到怪病的起因是水,村民口耳相傳,從隔壁引來灌溉水,下肚的農作物總算不會造成上吐下瀉。病情得到控制,夏喬功不可沒,人們對她自然和善得多,連最開始嘲諷她的婦女也不再說什麼。


絳離和夏喬最近總如影隨形地走在一塊,有的人仍替芙絲維底不平,卻也沒立場再嚼舌根。畢竟,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如惺惺相惜來得有價值些。更何況,芙絲維底已經不在了。


「綾,妳覺得如何?」


「爛死了,你做的派能吃嗎?」


「對不起……」廉西連忙道歉,好半晌才會意過來,「我不是問我做的派如何,我是問絳離說的事妳覺得怎麼樣?」


「關我什麼事?」她漫不經心地撢撢衣服上的碎屑,摒棄地瞧他一眼:「那是他的決定耶!結果如何當然要讓他自己承擔。」


「但……好歹要做點什麼吧!」


「你自己去。」


「難道妳不擔心?」


綾咬下一大口派,奇怪地皺皺眉,為那不合時宜的甜味頓了頓才開始咀嚼。「他告訴我們的時候有任何擔心的感覺嗎?他都不擔心了,我們擔心什麼?」


「說的也是……


「我們要做的,就是等他失戀的時候陪著他就夠啦!」


語畢,綾吞下那口派,百般無聊地望向窗外即將黯沉的天空,今晚,應該會是好天氣吧!


而廉西只是默默點頭,沉靜收走桌上留下的白盤子。盤子裡零星散落的芝麻不多,卻夠他的微笑自嘴角一路蔓延到那雙淺眸裡。這綾,說難吃還是吃完了嘛!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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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