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鑰〉
14
「夏喬!」
他在喊她,而且顯然緊追在後,聲音只距離一步之遙。夏喬懊惱地繼續奔逃著,奔逃是為了不要面對凡亞,懊惱則因深知自己跑不過他。
果然,他碰著她的手肘,使力將整個人拉了回來。夏喬因他掌心使力吃痛悶哼,一陣喘息,凡亞稍稍鬆了箝制。
「為什麼要追?」她不看他,暗暗轉動還是被抓握的手肘,無奈凡亞將力道控制得好,不痛卻也掙不出來,不禁有些挫敗。
「為什麼要跑?」他反問道。
「我愛跑,你管得著嗎?」
夏喬渾身是刺的反問扎痛他,凡亞靜靜凝視著,始終凝望,像是打算就這麼看上一個世紀,眼神滑過她的臉、金色髮絲、水藍眼眸,不曉得多久沒見到了?總是似有似無地在他夢中微笑、轉身、離開。接著眉宇緊擰起來,幾分不明瞭的溫柔:「就當管不著好了,妳為什麼還要掉眼淚?」
「要你管!」夏喬被激怒了,突地掙扎起來,眼淚接觸到凡亞溫柔依舊的凝視而漣漣滾落,不聽使喚,每一滴都跌在他酸澀的心湖中央,輕漾出不容忽視的波動。「走開!誰要你多管閒事!我討厭你,討厭死了!不要碰我──」
用力喊出的字句在他溫暖的肩窩中銷聲匿跡,凡亞拉她入懷,緊緊的、緊緊的。夏喬閉上眼睛,幾乎被思念的溫度淹沒,以至於煞不住淚水氾濫,一股腦兒地掙扎著,身子在冷風中的顫抖漸漸讓凡亞的體溫佔據。
她這麼想念他,他還利用這一點……好過分,哪有人這麼狡猾的!
「夏喬,聽我說,夏喬。」他摟緊她,夏喬掙扎的力量竟出奇大,四處閃躲他俯首凝視的深亮眼眸,因為她害怕一接觸,就再也不能從這個人的世界退場……凡亞驀然鬆開按在她背脊的手,轉而扣住夏喬頸項,她才剛意識過來,來不及了,凡亞低頭吻了她。
深長的、霸道的、不像是凡亞的吻。
夏喬下意識抗拒,卻動也動不了。掙扎漸弱,凡亞的呼吸輕輕拂在臉頰上,癢癢的,他們的視線交錯,她在他明亮的眼瞳中看見自己的影子,乾涸的世界漸漸轉動起來。回憶此刻清晰地在腦海中放映著每次感動,那是思念,不只她一個人的思念。心跳很近很近,緩慢融於契合,不是緩了,是一起漸漸加速。
原來絳離說的沒錯,她的確沒有在羊角村全心全意地度過一天,因為她的心始終不與人在同一個地方啊!直到見到凡亞的那一刻起,漂泊的心靈才回到這裡,回到有喜怒哀樂的夏喬。
所以思念是一股很強的力量,足夠引導靈魂翻山越嶺地出走。
思念是倒映在他眼中的身影,是契合的心跳,是共同守護的回憶。
思念,是眼底閃閃爍爍的光彩。
「……這才是吻,夏喬。」輕抵額頭,他望入她不再閃躲的瞳孔,閉上了眼睛,很是嘆息:「我和蘿拉打賭輸了,被她擺一道,不是妳想的那樣。」
「不…不用跟我解釋啊……」
「大概吧!」向著她不知所措的紅暈,他笑了,笑得幾分傷腦筋:「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怕妳誤解。」
夏喬沉默地審視著,乖順地讓凡亞撫去淚痕。好段時日不見,凡亞的頭髮長長一些,越過一對堅毅眉宇,以緩慢的進度覆蓋到眼眸間的距離。凡亞的表情也匪夷所思,除了最初認識就有的隨性,還多了一些柔和……與懷念。
能這樣傻傻地望著他,夏喬從沒想過能在他輕淺的眼眸中留下身影,哪怕是誤會、哪怕是自作多情,夏喬會用力地將這個人記住。「……你真的是凡亞?從法國過來的凡亞?」
瞇起眼睛,這次不是因為懷疑,是夏喬濛濛的問句帶來隨意笑容。他伸手朝她,良善地在她眼底舞動的淚光中攤開掌心,彷彿能懂得,懂得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有多沉重:
「好久不見了,夏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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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亞的到來對羊角村沒有太多影響,頂多迎接新客人。村民們可沒遺忘夏喬與芙絲維底的舊恨新仇,一個勁兒地忽略夏喬,嘰嘰喳喳地把來龍去脈說給凱旋歸來的史塔伏聽。一邊是認識已久的朋友,一邊是忠心侍奉的主子,史塔伏的為難就算不說破,還是明顯得不得了。
「唉!都一把年紀了,你說路上衝出個女人擋在馬車前,不嚇死才怪呢!好險老子心臟還健壯,不然女人沒死,老子先走一步!」
不遠處,夏喬認不得男人的聲音,依舊豎起了耳朵,就為了這句話的中心人物。
「幹什麼,那女人瘋了?」另一人同意地附和道。
「他奶奶的,要不是史塔伏,老子才不管什麼法國英國,小倆口吵架追到馬車這兒早就被我扔下車了!」馬伕一面灌酒,砰然放下酒瓶,大大一嘆道:「這年頭怪事可不少,年輕人嘛,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早知道就晚出生些,我老婆根本不會對我說情話。現在想起來,還真他媽的有點羨慕那小夥子!」
盈盈目光隨著凡亞的背影沒入堤邊一方亮麗的光景,蘿拉在那兒,背對著人群以致看不見表情。凡亞在她旁邊說著什麼,蘿拉只是一逕搖頭。
這麼說,蘿拉跟著凡亞來荷蘭,不能算在意料之中。夏喬冷靜地思考著,蘿拉喜歡凡亞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跟著過來,除了擔心他們有什麼,會不會……也跟神諭有關?
不對啊,神諭是心理作用,以神諭之名藏在暗流下的皇室意圖也已經慢慢浮上檯面了。
還有什麼?
「該回房間了。」
馬伕們的話題已經從擋在馬車前的瘋女人轉到入口出現的外國商船,說至情緒激動處又拉高了音頭,不過耳畔的聲音倒是使她很快地忽略了那群男人的近況。絳離眉宇微蹙,早沒了清晨一身咄咄逼人的怒意,眼神清徹地凝視著她。
「房間裡悶,我還不想回去。」她輕聲道。
「沒人在問妳的意願。」半強迫地拉起她的身子,絳離的身影在毫無破綻的移動中將夏喬藏在影子底下,有些霸道,有些擔憂:「妳剛剛不顧一切衝出去見的男人,就是他們在說的那個?」
她不回答,逕自沉默垂首。絳離心細,怎麼看不出來那個人對她的重要性?只是嘴上不說,沒告訴她被獨自留在輿論之中時,那股湧到喉頭的苦澀。
「再不走,妳就要變成三角形的頂端了。」雖抑著聲音,她卻懂他說的是三角關係。輿論可畏,即使清清白白,眾雜紛沓的轉印過後,再怎麼白的事實也會被染成誇張的顏色。
寒風料峭,颳起單薄衣料,夏喬原本想說的話被鼻腔裡異常的預感打住。
糟糕!
「哈…哈啾!」
夏喬竭盡所能掩住口鼻,心虛地望了望,果然與絳離責難的凝視撞個正著,於是很慢、很慢地移開了視線。他又要碎碎唸了,數落她不懂得照顧自己,抱怨她不為人著想,嘲諷她自以為羊角村四季如春……
驀然,一個溫度重重壓上背脊,烘暖了不只她的身子。絳離褪下大衣蓋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環抱住手臂,面容瞬間的溫和稍縱即逝。半怔的藍眼睛還靜止著,恰恰捕捉到那抹連絳離自己也不懂的情緒。
「別再感冒了。」
絳離決斷回身,看也不看夏喬匪夷所思的凝視,只抓握住她的手,在前方替她用肩膀開路。只是耳廓的地方因天冷而和她攀升溫度的臉頰一樣紅,輕輕咳了一聲,他沙啞道:「要是一直生病,我就無法向史塔伏交代了。妳以為我在擔心妳?把這力氣拿去花在有意義的事上吧。」
「……」她什麼也沒說呀!
還未開口就碰了一鼻子灰的夏喬自然不多說,安分地由他牽著,卻隱約感覺到絳離的掌心微微收緊,不言而喻的懊惱傾注在緊貼手背的溫度,靜靜的,比任何語言更撩撥心弦。
那種微妙的感覺不陌生。因為那種感覺,才會使人產生依賴的想法,才會開始在意你的喜怒哀樂,才會逐漸侵占午夜夢迴的空白,才會在獨自一人時感到寂寞,才會在分離時開始思念。而那種感覺……是喜歡嗎?
-
秋冬交替,忽冷忽熱的氣候容易干擾人的抵抗力。老弱婦孺是感冒的首當其衝,放眼望去,幾乎都蒼著臉,顯見的氣若游絲再不能明顯地浮現於一張張虛弱的臉。
她將自己用圍巾裹得緊些,頸項間由自己的體溫烘得暖暖的,冷風似乎也減弱不少。她喜歡圍巾,明明只是一塊不起眼的布料,卻總是使命必達地為全身最脆弱的地方維持溫度,柔軟,而且充滿溫馨。
即使此刻正值感冒旺季,羊角村驚人的抵抗力讓她不得不甘拜下風。今年特別異常,絳離這麼辯護道。也許平常不是這種光景吧!瘟疫,本來就是有一陣沒一陣的流行著。
原本沒放在心上,過了幾周,想不到連村長也病倒了。村長一向健康,歷年來大大小小的病都不曾染過,沒有人料到他會敗在這次的感冒風潮裡,村長一倒,本就動搖的村民們更加不安起來,紛紛忌諱著這次的瘟疫。
「小姐,妳找我?」
「史塔伏,最近的事你有什麼想法?」
「應該是瘟疫,和往年一樣,沒什麼好擔心的。」
夏喬輕吁口氣,清麗眉心細細擰緊。這些人的症狀和她一樣,不嚴重,卻遲遲無法痊癒。說她體弱也罷,總不可能全村都跟她一樣體弱吧!何況夏喬長年遠離錦衣玉食,身子稱不上健壯至少也……蠻強壯的。
「你去查一查病因,沒有哪種病是無跡可尋的,以前的瘟疫都不會這樣。」她仍放心不下。
「是!」領了命,隱執事微欠身,踩著從容步伐往村外走去,沒一會便沒了蹤跡。
逕自凝視門庭若市的大夫家門,她想的不是那幾乎年年都有的瘟疫,而是瘟疫以外一大片的可能性。
「病人怎麼亂跑?」
她微微側首,無可無不可地牽牽嘴角,「吹吹風比較清醒,不好嗎?」
他笑,望了她一眼,沉靜開口:「原來憂國憂民這詞拿來形容妳最適合不過了。這病,絕對不是瘟疫。」
「從哪裡判斷?」夏喬詫異問道。
「瘟疫再怎麼樣都可能喪命,妳看,」凡亞指向幾步之遙的孩童,悄聲道:「假如是瘟疫,沒道理還讓孩子在外面與人群接觸;而且不是痊癒就是死亡,人體自然會判斷出來的。」
「也可能是已經染病的孩童啊!」
「不一樣。拿妳來說好了,感覺生病的時候,妳還會在外面採花草、玩皮球嗎?」
「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呢?」風有些涼,凡亞站的位置剛好順風,箭般的氣流撞上他的溫度後四散,終究沒能來到她身旁。
「只要有理論就有例外,其實我並不確定。」他回望她困惑的明眸,泛起一抹微笑,輕淺的窩漩像是被風吹動一樣蕩著溫和:「很多事都是說不透的。」
他說「說不透」時,閃逝而過的苦澀讓她怔了怔。都知道是說不明白的事,為什麼聽起來就有那麼點悲傷呢?
「世界上說不透的事那麼多,不能總想著一一解開吧!」
「是啊!不過,會感到落寞。」凡亞不再淨望著她,而是遠眺起看似平緩的河面,光在他的輪廓上鑲了一圈金蔥,突然間顯得虛幻而遙不可及。「活著,不就是為了解開什麼而努力嗎?只是什麼也沒弄懂就結束,好像白活了一樣。」
夏喬微微偏首,為他悵然的思緒一笑,「白活,也是一種人生啊!察覺自己活得沒有意義,才會有警覺而創造自己的價值不是嗎?」
「妳的想法還是這麼消極。」對於她無俚頭的見解,他見怪不怪地笑笑。
「哪有,這叫反向思考好不好。」
「哎,原來皇室的人比較適合反向思考?」
「你很囉嗦耶!」
「果然女孩子兇多了。」凡亞露出無辜神情,望著夏喬賭氣的臉龐,有感而發地:「想當年,那個溫柔的小王子到底去哪裡了呢?」
她睨他一眼,「誰知道什麼溫柔的小王子?」
「凡亞!」
遠遠地,蘿拉在另一處堤邊呼喚著,立時沉澱了輕鬆的氣氛。只見她捧著像是糕點的東西在另一頭雀躍地高聲喊道:「凡亞!我學會了!你不是說要當第一個品嚐者嗎?趕快過來啦!我在這裡等你!」
夏喬的心跳隨著字句裡的約定漸漸沉重,他轉過身,臉上帶著好抱歉的微笑:
「我想,我該回屋子一趟。妳一個人可以嗎?要不要我送妳回去?」
「呃……」當然不好啊……她垂下眼睫,餘光捕捉到蘿拉心急等待的身影,悠悠道:「沒關係,反正我也該去找絳離了。」
凡亞的眼神黯淡一瞬,隨即微笑起來,沒有被夏喬察覺。「那我走了。」
她留在原地,船槳划出的波痕上上下下,一再撞擊隱隱刺疼的心。夏喬還不想走,還想待在這裡靜靜的、什麼也不做地遠眺那個人走向她的方向一會兒。
找絳離是個謊言,凡亞離開後,夏喬柔柔牽動的嘴角才功敗垂成地化作一片迷濛。
你知道嗎?一個人的溫度只能遮擋半片寒風,兩顆心的溫度卻足夠融化整片雪景。凡亞,我一向討厭「如果」,但是如果,我連另一邊的溫度在哪裡都不曉得,也就沒有把握羊角村會不會下雪了,然而,這卻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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