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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  

 

 

<芙絲維底的告別舞曲>



13


傳說,每個詛咒都有解法,只要少許正確的素材,沒有一種咒語可以牽引人的一生。如果謠言裡不時出現的「令人不幸」的方法成真了,不能將罪推予施咒者,那人僅僅是完成了咒文念誦,而那份心情的連鎖反應卻不拘於斑駁咒文的字裡行間。所以人的不幸,終究是自己造成的啊!


於是,夏喬總認為「詛咒」是一種莫須有的指控,離生活十分遙遠,也縹緲虛無。直到……


-


壞天氣持續了好幾天。


因為連日大雨,原本預定今天抵達的驛馬車紛紛暫停行駛,羊角村的入口在雨幕中分割成一絲一絲的,淅瀝嘩啦,是全世界都在失溫的聲音。


「快進來。」絳離在迷離雨景中望見她纖瘦的背影,眉心一蹙,開口嘮叨起來:「妳這病人真不乖,難怪感冒沒辦法痊癒。」


「為什麼凡亞還沒來?」她惶惶回頭,悵然著藏不住的失落。絳離沉默下來,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那雙已經黯下半片星空的靈眸,或者說,寧願忽視夏喬的思念,綿長又有一點點苦澀。


「難道妳希望他們淋雨來?」


「不是,只是……只是覺得,他們一直沒有抵達,會不會永遠都不來了?會不會凡亞出了什麼事,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只是覺得越是等,越等不到。」


「傻瓜。」他走上前,像是為了杜絕雨天帶來的失落感而背對著那片朦朧,隔絕夏喬墜落在絕望中的目光:「這麼擔心的話,還是先顧好自己吧!免得他們來之前,妳先臥病不起。」


她有瞬間困惑,卻下意識地不去猜想,彷彿那是誰也不能提及的毒瘤一般。夏喬於是聽話地往回走入屋簷安全的遮蔽下,冰涼的風從對流的窗口撩起髮絲,地板一點點的積水與斑駁的天花板相應著。


然後她跌倒了。


腳底沒由來的擦滑讓平衡感瞬間失去作用,夏喬來不及抓住任何東西,只有驚呼著閉上眼睛──就像是每一次的災難在他面前都能被化解,絳離自後頭穩穩地接住她後傾的身子,夏喬忘記掙扎,心跳還快得不像自己的,雨聲淅瀝嘩啦,砸在格外響亮的兩個心跳之後。


他也不發一語,但,夏喬卻被他格外溫熱的體溫影響了,眷著身後那抹不屬於自己的體溫,然後,誰也沒想要退開。


絳離沉靜的呼息在她的髮上,低沉而語:「不會是昏倒了吧?」


大夢初醒地,她猛然掙開他溫柔的箝制,望著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困惑,不過,比剛剛明亮得多。


不對,不該是這樣──她剛才在做什麼……


夏喬佇立原地,突然對於與絳離站在同一個空間感到壓迫,突然意識到心變得好重,每次跳動都會敲痛身體的每一處,與陰鷙的天空一樣,刮著狂風下著傾盆大雨。她下意識退後,與他交錯的目光硬生生截斷,快步離開,把絳離一個人留在房間門外的雨景中。


-


在房間待不下去,夏喬想得到的地方只剩一個。


不是非要弄懂什麼,只是,不趁著徹底改變以前釐清一些事,就有種說不上的徬徨。也許只是需要找人聊聊天吧,她暗自解釋道,卻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因為太久了,乍來羊角村到現在經歷的日子多得數不清,兩個月?三個月?這些日子總是在回憶中度過,明明不能抱持什麼希望,仍下意識地捍衛關於法國的回憶。而,在前進的不只是時間……其實,除了她以外的人事物都在改變。雨水細碎的足跡在雨傘無法遮蔽的地方毫不猶豫地從她臉上劃過,疾風、大雨、昏天暗地,眼前一片模糊,她已經什麼也分辨不出來。


絳離的溫度提醒著她的孓然一身,她亂糟糟的心思似乎正在拒絕某些思維,刻意走得更急,躲開那抹餘溫的悸動。


「晚安!夏喬小姐。」


芙絲維底好整以暇地佇立在庭園前,眼神還隨著縹緲的雲雨直到遠方,若有所思間,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幾許狼狽地停在屋簷下,漾出清淺微笑。勁雨把夏喬的衣裳都打溼了,暗自詫異風雨天的訪客,修養極好的芙絲維底仍沒忘了趕緊讓夏喬進屋。


「怎麼在雨天來呢?絳離先生沒有在附近散心嗎?」大略弄乾後,芙絲維底接下夏喬擰乾頭髮的大毛巾,疑問間無意地觸見夏喬出奇的呆滯,擔憂探問道。


……我不是來找他的。」一聽見名字,夏喬不禁微微皺眉。


「那麼……是有話想說了?」


「可以嗎?」芙絲維底的細心,鬆懈了原本緊繃的藍眸。


夏喬的心事使她也跟著嚴肅起來,靜靜地,以一旁拉來的椅子代替了應允。


雨天的時候,心情就不能和晴天一樣溫暖堅定了。因為太陽不在時,風會四處遊走,雨會隨興飄蕩,一切錯綜紛爭太陽都不能察覺──哪怕是一株小草飄搖不定的傾向。所以我開始害怕雨天,因為思念,還要穿越重重雲雨才能到達你身邊啊!


對於夏喬的心情轉變,芙絲維底聽完後沒有太多反應,認真思索半晌,才傷腦筋地望望她,一抹頗抱歉的笑:


「絳離……不常表示自己的想法,就算相處了這些年下來,我還是不能理解,所以也許幫不到妳什麼。」


「沒關係,能跟妳說這些……感覺好多了。」雖然事情本身沒有改變,心上的石子……多少輕了一點。


「不過您說的凡亞……」這名字有點熟悉,芙絲維底擰著眉心,仍想不起這名字主人的分毫記憶,索性作罷:「應該是我記錯了。夏喬小姐,您想問問綾嗎?廉西、絳離先生與綾幾乎是穿同一條褲子一起長大的好哥們呢!論了解,綾一定少不過我的。」


……綾會知道嗎?」


「不曉得,但值得一試。」芙絲維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著夏喬,揚起一抹心安的微笑:「而且,這是夏喬小姐的心事呢!」


怔了怔,那抹笑容很溫暖,溫暖的像要把偷偷收藏的眼淚也一起融化。「謝謝,妳真會替人著想。」


一扇門的距離隔開兩個不同的世界,外頭狂風豪雨遠遠刮走了屬於這棵樹上的蒼葉。夏喬緊緊捏著風也打算搶奪的雨傘,深怕一放手,就什麼也不剩了。那之間,芙絲維底說了一句話,或許關於這個雨天,也許是毫不相關的叮嚀,無論如何,夏喬沒有聽懂。


原本想著沒聽見無傷大雅,所以夏喬放棄追問的機會,對於這一天、這個感謝的後續,應該是無傷大雅的。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芙絲維底時發生的事。


-


清晨時分,夏喬被窗外不善的嘈雜聲喚醒,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坐直身子,一陣不輕的頭疼立即襲來,似乎,是這幾日淋雨的結果。


幾天不見的陽光從四面八方滲入,她抬眸忘了一眼窗簾,原來太陽比她先醒了。除了戶外,夏喬在屋內聽不見其他動靜,當下困惑蹙眉。擔心錯過了什麼,迅速盥洗換衣,伴著失蹤好些日子的鳥鳴輕悄來到大門前,不意在門口先遇見了廉西。


她訝而不語……難道,昨晚她睡錯房子?


廉西也看見她,似乎比她更緊張,巍巍前進一步,把門口剩下的縫隙都堵住了:「……早安,夏喬小姐。昨天睡得如何?」


「普普通通。」猜不到場面話的真正用意,她只能盲目地回答。


「那……那要不要吃點東西?」


「這是我的房間嗎?」


夏喬沒有惡意,只是單純想確認昨天有沒有真的睡昏頭,把別人家當自己家霸佔了。


不過不問還好,一問,廉西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話,快速地回頭看了一眼,頗有心虛者的作風:「沒錯……是啊!這是您的房間沒錯。怎麼這麼問,哪裡有問題嗎?」


你就是最大的問題。夏喬暗自腹誹,大男孩不擅說謊,舉手投足都透著不自在的味道。


於是她把視線移到廉西始終保護的門縫,「外面怎麼了?」


他搖搖頭,表示不打算說也不打算讓路。


「廉西。」他的反常讓她不知不覺不安起來,什麼事瞞著她?為什麼要瞞著她?


他緊鎖著眉,眼神複雜得看不見情緒,微微一嘆,「其實是──


「叫她出來!把芙絲維底還來!」


驀然,那聲怒吼穿透一切,直直掃過她的心。廉西暗叫不妙,砰然關上門,看也不再看了。只是夏喬還怔著,似乎對於那句話的內容有些困惑,剛才猛然一震的心跳還未平息,反而隨著疑惑,心,被不安帶往摔落即碎的高處。


「什麼……?」


「芙絲維底不見了。」他的回答帶著嘆息。


「我昨天並沒有見到她。」怎麼找她要人呢?


「自從前天您和她在河邊一別,芙絲維底就再也沒出現了。」


夏喬擰起眉心,「所以……


「大家都在找她,不過……怎麼找得到呢?」廉西斂下眼眸,抵靠著門的動作透出細不可微的苦笑與無奈,夏喬甚至不確定,廉西現在是否相信她的清白。


「夏喬小姐……夏喬小姐知道自己對芙絲維底做了什麼嗎?」他也不大確定該相信什麼,只是,那件事應該眾所皆知才對啊!「芙絲維底喜歡絳離,這一點您不知道嗎?」


原來如此。


剛才一閃而過的疑惑瞬間煙消雲散,夏喬沉靜地望著廉西,不做反駁與回應。


有時候,她寧願不像個人擁有七情六慾,因為這些,就是所有戰爭的開端。應該要知道嗎?她想問,卻發覺自己並不是這麼想聽廉西的答案。原來如此,芙絲維底的消失歸咎於她在她面前談論絳離的行為,而不容置喙的,是夏喬明明知道芙絲維底的心情還假意訴苦,在芙絲維底千瘡百孔的情思裡多補了一刀。


如果這樣也算是種構陷,她中招了。


如果這樣的構陷可以造成羊角村民幾個月來的信任破產,她沒什麼好說。


如果這種信用破產連讓她自清的機會都沒有,夏喬也就不花心力在無意義的情感付出。畢竟,她的信用破產了,他們何嘗不是?


那麼,她就更沒必要躲在屋子裡了啊!


……讓開,我要出去了。」清冷地,是滄桑的孤寂感,宛如全世界僅剩下她一人獨活,戚戚然昂首闊步。


「可是……


廉西欲言又止地被夏喬輕輕推開,迎向外頭冰冷的陽光。


「喂!出來了!」不知誰喊了這麼一聲,白花花的陽光刺得夏喬睜不開眼睛,又或者是群眾雜得刺耳的竊語太過喧囂。夏喬瞇瞇眼,心底湧上一股無奈,懷著清者自清的姿態,從從容容地越過如蜂窩裡悶聲亂心的交頭接耳。


一個黑影忽地閃現,不偏不倚護在夏喬身前,同一時間,喧鬧聲減緩許多,她訝然抬眸,絳離的黑髮還滴著水,並沿著稜角的輪廓順順滑下。她擰住眉心,濺到的水珠冰冰涼涼的,那也是不屬於她的體溫。


村民因絳離出手護衛吃驚地呆怔住,手還握著水桶底部懸在半空,不上也不下的。


「絳離,你──


「不是她。」


一如往常地,絳離的語氣十分淡定,彷彿這就是一切答案。夏喬在他身後不作聲,望著他背光的身影被煦陽滾上一層金邊,在她看來,溫暖得不像話。


「芙絲維底會消失一定有原因,而她的嫌疑最大。這些年來你和芙絲維底的交情不夠深嗎?竟然護著外人!」


……


那些意料中的話應該已經免疫才對,她緩緩抬頭,對於村民的指控竟無法不痛不癢。雖然她沒有做,也不知道怎麼發生的,芙絲維底消失卻是事實,而且也許真的與她脫不了關係。絳離的沉默,多半就是在這兩邊不停的拉鋸吧!


而他,真的打算為這件事被冠上莫須有的指控嗎?


夏喬何德何能?


「沒事的,絳離。」身後是夏喬輕顫的聲音,他微微偏頭,看也懶得看一眼,只淡淡說道:「進屋去,我去找妳前都不要出來。」


「不行──


「水很冷。」


他提醒她留下來可能會有的待遇,試圖趕她進屋。夏喬固執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哪容得了他說擔就擔:「我拒絕。這件事既然針對我,就應該讓我來承擔。」


「妳不是才剛剛準備逃跑嗎?」


絳離的冷笑由前方傳出,聽得心猛然沉墜,連太陽也在漸漸失溫。夏喬張口欲言,卻被他搶先一步:「我當然會讓妳承擔,但不是這種方式,所以我替妳擋下這一擊。夏喬妳大概是膽小鬼吧!寧願忽視跟自己想法不符合的理論,寧願忽視真實貼近妳的人事物。我問妳,妳人在羊角村,心也在羊角村嗎?」他忽略村民的問話,自顧自緊緊凝視夏喬失措藍眸,唇際帶起輕而淺的譏誚:「妳真心在乎過這裡的人們嗎?我認為,這裡的人都對妳太好了,這是妳不配得到的。因為,妳從來沒有全心全意地在這裡生活一天。」


他的話太深刻、太苛責,夏喬被說中心事,幾個月以來累積的情緒好像就要在這裡被傾吐,只是,什麼也沒有,只有隱隱作痛的心。她緊抿住唇,眼眶的溫度狠狠地飆升,與總是撿不回來的回憶混和,粉碎在這個陌生國度的土地上……


「喂!」


遠遠地,一聲呼喚調開所有人的視線,絳離只看了她一眼便不作聲地轉身過去。


「史塔伏先生回來了!還帶了個銀髮的陌生男子!」綾故意放大音量,滿意地從遠處瞧見夏喬急急過來的身影。


凡亞……那個人一定是凡亞!


夏喬想也沒想就離開滿滿村民的堤邊,像是要把剛才發生的事都遺忘在後頭。船身在河水中浮浮沉沉,水波急促地往前方與前方跌去,一再催促船隻前進。


是的,她是逃了,懷著不怎麼勇敢的心靈,逃到那個擁有心安微笑的男人身邊。


凡亞就在這麼近的地方,夏喬只想碰碰他,只要在他身旁,所有的事都會解決的。不及多想,夏喬以最快的速度來到羊角村入口,淚痕未乾,光是想著凡亞就在這麼近的地方,新的熱度又疊上眼眶。凡亞還平安,還平安哪……


然而那雙腳卻在下一刻打住,突然之間,變得沉如千斤。


夏喬靜止的眼神停滯在蘿拉也靜止的動作上,沉重的心跳越來越響,是因為凡亞吻她時,那雙睫毛交疊著,微微輕顫,就像她的呼吸不知不覺顫抖起來,心跳也是。


世界無一刻不在變化,除了她,什麼都在改變。夏喬從未如此認真咀嚼這句話,直至這一刻,她才體認到「恆變定理」的可怕,還有獨自被遺留在過去的深深失落……


「不在這裡吧!應該在──」綾的聲音插入膠著卻安寧的氣氛,見狀識相打住。


那瞬間,他睜開眼睛,與她空白的視線撞在一塊。


夏喬是膽小鬼,所以轉身便逃,下意識切斷凡亞那瞬間震驚與慌亂的情緒,又怕他說出什麼……不管是什麼,她確定此刻一定得逃,不然就會失去一些東西。


「夏喬!」


凡亞一諤,隨即放開蘿拉,不由分說地朝著她慌忙逃離的路徑迅速追過去,橫越荒僻田野荊棘般的阻礙,夏喬飄逸在後的長髮再一步就可以觸碰到。


也許那些回憶對你來說一點也不珍貴,就像每次敲過就遺忘的鐘聲。但是我,我努力地將它保留下來,是為了與你再次相遇,還是寧願活在過去?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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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