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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  

 

〈藤蔓下〉

 

11

 

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轉身一望,嗯,安全。

 

心虛地縮縮肩膀,自從逃出倫敦,夏喬已經很久沒做這種偷偷摸摸的逃跑勾當。深深呼吸讓胸口充滿飽飽的勇氣,再次回頭確認身後沒有「典獄長」深潭般的視線,蟲鳴鳥轉安詳地響徹四周,與她急速的心跳合不成協奏……跟隨背叛著方向的風聲,夏喬心底閃過一個字──

 

快跑!

 

身子同時呼應那命令,彷彿身後追著什麼妖魔鬼怪,她衝刺著,也許能衝過戰敗的士兵也說不定。日落時分,驛馬車會在這時候找尋留宿的客棧,稱得上一天裡流動量最大的時段!

 

夏喬跑得很急,向綾借來的帽子差一點飛走,只得壓著頭頂奔跑,感覺紛飛的緞帶一下一下拍打手背,胡亂飛舞著。

 

「啊!」驚呼一聲,還來不及煞車,一抹黑影瞬間擋住了去路。夏喬直直撞進他為她準備好的「後路」。那人朝她笑了笑,笑意只到嘴角不及眼底,看得她又心虛又困窘。「去哪裡?」

 

夏喬理理心緒,試著平緩心跳,一字一字道:「散步。」

 

「哦……」絳離似乎頗感興趣,眉一挑:「去哪裡散步跑這麼快?」

 

「隨便走走。」

 

「說實話。」臉沉沉一黯。

 

「真的只是……」後面的話被他陰鬱面容逼回喉嚨。夏喬傷腦筋地皺皺眉,裝傻沒用,B計畫!

 

「嗯?」他還在等她回答。

 

夏喬仰起臉,亮麗藍眸像是顆藍寶石,圓圓亮亮的,看起來很無辜。就這麼默默地望著他,明知道一點威脅也沒有,絳離還是無法對這張明顯別有用心的臉蛋卸下心防。「……妳想幹什麼?」

 

「讓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了,好不好?好不好?」她繼續睜著大大的眼睛,半哄半撒嬌地噘起唇,彷彿一潭深亮湖水,一不小心就會跌進去:「真的,我不會去太久的,拜託!」

 

唉!打從娘胎以來,幾時被這種水汪汪的攻勢攻擊過啊?絳離略略鬆懈眉心,瞇起眼睛,無聲探索她眼中模糊的用意,同時心念一動。

 

「法國?」

 

一語中的。

 

「給我答案,否則免談。」夏喬頹喪的神情全納入眼底,看上去還真會讓人擠出一些同情。

 

「真的,我去一會兒就好!別跟史塔伏說,他應該快回來了……」一抓到機會,她馬上再三保證:「我的朋友有危險,而且和我有關,我不能放著他不管!至少讓我確認他還安全,看上一眼也好──」

 

「我只問地點。」他打斷喋喋不休的夏喬,壓低聲線,對上她怔怔神情。「妳的事,史塔伏已經告訴我了。」

 

「那……」就是可以的意思?

 

「還是不行。」絳離在心裡偷笑,這女人表情怎麼這麼多啊!一會兒笑得發亮、一會兒暗得像是遠方陰鷙的天。也許是為了見證夏喬表情的轉換效率,猶豫半晌,才又補上一句:「除非有我跟著。」

 

「好好好!」果然換得一句應允,她本來就淨白的臉像剛剛走入陽光,笑容很明亮很明亮:「妳答應了,不能再反悔!小指頭借我,我們一言為定了喔!」

 

胡亂被打了個約定在指頭上,絳離還來不及無奈,趕緊伸手拉住決定立即動身的公主:「別急著走,回去打個招呼吧!不要讓人以為我們失蹤了,很麻煩的。」

 

-

 

那陣風來得突然,像是要颳走她飄揚的心。不知道過了多久,夏喬等待中無意間發現一隻渾身蓬鬆的松鼠在不遠處瞪著烏溜溜的眼睛,似乎有所警戒。啊,牠還抓著一粒苺果呢!輕步邁進,平時不與人親的松鼠退了退,一溜煙鑽進斑駁樹葉空隙,連尾巴都消失不見。

 

被拒絕的失落感緩慢侵襲,夏喬無奈笑笑,思緒再次繞著清晨的猜測不放。

 

沒有時間了,她總覺得,再不找到凡亞,就會失去些什麼。

 

除了大叔們口中極似拉拉貓的魔法師之外,夏喬很難不去聯想反亞與她之間的牽絆──認識王子的他,若是依循拉拉貓的神諭緊急離開英國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拉拉貓對凡亞來說,多少有一點依賴的成分存在。然而是什麼樣的依賴,母愛?

 

自從認識凡亞的隔天急著去找拉拉貓的舉動看來,他們兩人的緣分不是三言兩語交代得完的啊!

 

撇開凡亞與拉拉貓不確定的關係,刺客接二連三找上他也有點蹊蹺──扣掉神諭警告過的,只要來不及預言,除了她受傷的第一次之外,那些帶刀接近的人都好像是針對凡亞而來!如果按照皇家信上所提,那天要不是她已經戴好假髮,刺客的目標是不是會直接轉入房間裡沉睡的凡亞?

 

夏喬繞圈圈的腳步一頓,同時遠方滾落的雷聲直直落入山區,擊響她從未走出的死角。

 

只要她不在,刺客就可以輕鬆下手,因為信上的命令始終只有凡亞一個人啊!

 

才不是神諭、才不是命運,更不是什麼見鬼的運氣,是她!

 

明知道自己會給凡亞帶來麻煩,她卻還是貪心地賴著不走……如果在喜歡凡亞以前趕緊離開,如果有能力保護凡亞,如果早些知道他倆的關聯,如果她從來沒去過巴黎──如果如果,多沒有意義!夏喬心慌地望了望絳離走開的方向,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趕緊確認他的安全呀!

 

「絳離抽不開身,要我告訴妳──」突兀出現的聲音冷不防嚇了她一跳,怔怔回首,觸見綾不耐煩的神情。「發什麼呆啊?告訴妳,今天無論妳想去哪,除了羊角村以外的地方都不行。」

 

除了羊角村以外?「可是我要去……」

 

「放棄吧!船都不在,難不成妳要游過去?」綾打量著夏喬泫然欲泣的焦急,怕她真的掉眼淚,嘲諷的語言不知不覺換上安慰語氣:「船都送去保養了嘛!妳別一付快哭出來的表情,我最怕眼淚這種東西了。大不了等個兩三天,又不會少塊肉……」

 

綾按壓額頭,試著不對夏喬潸潸落下的眼淚做任何評論,只得噤聲。

 

會來不及……會來不及啊!皇家士兵她又不是沒見過,效率是無庸置疑的,怎麼能期望凡亞多撐「兩三天」?視線倏地糢糊了,與灰白色地板糊成一片。如果她早點知道就好了……

 

「喂……這麼難過喔?妳到底要去哪裡啊?」

 

有的事,錯過了就像一去不回的河水,就算能再見面,也已回不去當初。我們從來不曾注意的線索總是突然奪走一切,欣喜的、悲傷的、感動的、尷尬的、在乎的……當我們想去弄懂時,往往已經太遲了。

 

-

 

水面無端紛擾,震皺一池青空。

 

凡亞撐著臉頰,望著碎落四方的天空殘影搖搖晃晃,一點一滴又凝聚起來,彷若隱形的相聚分離,在眼底波痕,在眼底平靜。

 

「凡亞。」

 

柔軟的聲音幾分熟悉,聞聲抬眸,那雙偶爾還會閃現夢境的藍眸就這麼不偏不倚地映在他的瞳中,凡亞愣了一下,又怔了一會。

 

「怎麼看傻了?」嫣然一笑,她白嫩如水的手在他停滯的眼前晃了晃,說時遲那時快,凡亞順手攫住皓腕,銀眸些許熟悉地瞇了起來,像是確認、又如懷疑。

 

她怎麼會在這裡?來這裡做什麼?她又是如何知道他在這裡的?

 

數個疑問迅速浮現腦海,凡亞頓時被那些紛雜混亂的心情迷惑了想法。「妳來幹什麼?」

 

夏喬抽不開被緊緊箝握的手腕,望向他的眼神掺上幾抹哀戚。他沒放手,恨恨別過眼──也對,她愛去哪就去哪,她可以若無其事地離開他的生活,沒理由無法不痛不養地干涉他。反觀自己,才見到面就掀起這麼大的情緒波瀾,比起夏喬的從容還真是相形見絀啊。想到這裡,凡亞鬆了手勁,以他自己也弄不清的陌生語氣道:「妳可以走了,我不想見到妳。」

 

相聚分離,那波痕起伏是會酸、會疼的,說沒感覺,僅只戲言。

 

那個身影沒有移動分毫,凡亞瞥了一眼,她不知所措的神情完完整整地納入眼底,緊緊抿唇,眼睫低垂,只是……

 

「凡亞,我來……找你。」她低著頭,像是用盡力氣才憋出這麼一句話。凡亞佇立原地,對她的接近不再拒絕,只是靜靜地望著她。距離漸短,凡亞的身子就僵硬一分,眼神越發冰冷,夏喬沒看出什麼不對勁,白淨小臉緩緩湊近他──驀然哀叫一聲,凡亞的動作是迅速且不留情的,緊窟住夏喬雙肩,力道大得驚人,感覺肩骨都要被他沒由來的哀傷壓得粉碎!

 

「……倒是演得很像,我都想鼓掌了。」

 

她的眉心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困惑蹙了起來,「凡亞,好痛──」

 

「為什麼假扮她?夏喬人在哪?」

 

「……」夏喬抬起淚汪汪的藍眸,沉默著。

 

「再演?妳已經破功了。」見對方不答,凡亞心底一慌,改扼住對方頸項,希望換得夏喬的真實下落。突然「夏喬」冷笑一聲,俐落反手扭開他的箝制,急速向後退了三大步。亮的懾人的藍眼一點也沒有夏喬溫柔,而狠狠劃開午後暖陽。女人順手碰碰腰間,憤然瞪視:「你拿走什麼?」

 

「不該在妳身上的東西。」見對方露出本性,凡亞坦然一笑,自衣襟拉出剛從她腰間摸過來的短刀,隨手扔入一旁河流,慨然道:「哎,想不到現在刺客都這麼聰明。」

 

女人不敢和他糾纏,恨恨瞪他一眼便迅速消失在樹叢間,留下依然平和的風聲。

 

凡亞悻悻然蹲下,拈起一片枯黃落葉,這才苦笑起來。要是真被和夏喬長得那麼像的刺客除掉,似乎也不差。只是想不開的人雖想不開,緊要關頭還是只能下意識避難啊!這就是……他這種人的無藥可救之處吧!

 

「凡亞!危險哪!」

 

循聲回首,前方穿刺層層空氣的殺意在陽光下有一瞬間耀眼,細長的,讓他不禁想起故鄉的小河流。來不及閃躲,一抹人影及時揮開那細尖的箭頭,角度沒抓好而擦傷了肩膀,又咬牙切齒地將猶未回神的凡亞拉入樹叢找掩護。

 

齜牙咧嘴地按住泊泊滾出血珠的裂口,史塔伏早分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剛才陷入發呆狀態的凡亞。

 

「…你……」凡亞側首打量男子,像是才頓醒過來:「你是史塔伏?」

 

「媽的!凡亞‧孟爾伽,你發什麼春啊!」就在他不太確定地喊出那名字時,史塔伏的怒火終於混合著傷口刺痛大爆發:「小時候的氣勢去哪了?搞什麼啊,見到你那一臉找死的呆樣,我真他媽的不想承認我是史塔伏!你現在這德性就算下了地獄也不會有人理你!這麼想死,我親自讓你上西天……」才想揮拳,刺痛同時落下,連忙收手。

 

「……」糊里糊塗地被罵了一頓,凡亞總算稍微進入狀況。「你來做什麼?」

 

「度假!」史塔伏從齒縫間硬生生擠出兩個字,恨恨然道:「小姐要我來看『法國的米價和我國有何不同』,這答案滿不滿意?」

 

他搖搖頭,「不滿意。」

 

還好趕上了!要是他再晚來一步,夏喬見到的恐怕就不是這個「模式」的凡亞了。比之這些,他對於凡亞仍不知自己處境的情形也感到困惑──都被追殺成這樣了,他還不知道目標是自己嗎?明明,除了感情之外的這傢伙都很精啊。

 

「喂,你怎麼認出我的?」簡易處理傷口,現在情況緩和下來了,他有滿腹疑問要丟給凡亞。

 

「很困難嗎?又不是第一次再見,我記得上次你有出現在鐘塔。」

 

「那時候不指認,非常時期指認個什麼勁啊?」史塔伏睨他一眼。

 

「那時候方便嗎?」凡亞冷不防將問題回扔給他,輕諷扯唇:「忙著安慰你的『小姐』,你沒看到我連休息都不安穩。」

 

「我還以為你喜歡她……」

 

「喜歡有什麼用?感情這種事,不是應該要兩個人一起承擔嗎?」

 

沒否認沒承認,凡亞淡淡的問句問著他,也問著不知身在何處的夏喬。而史塔伏感受得到,一向處事淡泊的凡亞隱藏在問句底下有多麼明瞭的不諒解。那是一種──被放棄的神情。

 

「是你先離開的,怎麼說得像是我家小姐錯的樣子。」還一臉委屈呢!

 

凡亞頗訝異地瞥他一眼,遲疑道:「連你也站她那邊?」

 

「那一年,是你自己要走的,你怪誰啊?」

 

「……你在說什麼?」

 

換史塔伏訝異地睜大眼睛,像是剛遇上莫名其妙的流浪漢:「那一年,你不是因為夏喬離開的嗎?」

 

面對史塔伏的驚怔,對話之間某個重疊的部份讓凡亞的眉心也漸漸複雜起來。「當然不是啊!是因為我父親,我才離開英國的。」

 

一扣一環,回憶裡模糊的影子隨著兩人問答間激起陣陣漣漪,他緊擰眉心,突然想起夏喬那似曾相似、細緻玲瓏的側臉。

 

「但那與夏喬有什麼關係?」樹叢被風吹動,晃出一陣淒冷的流動:「我只知道她頂著王子的臉來到巴黎,什麼人也不認識似的到處亂闖,差一點連人去哪裡都不曉得。」

 

「王子……」史塔伏怔了怔,因太久沒聽見的稱呼緩了語調,靜靜道:「王子早就失蹤了,我以為你知道。」

 

王子失蹤?

 

「……不是得了病嗎?」

 

「不是,不是……」有時候,史塔伏會現沉入莫名的沉思,當他的語調漸漸縹緲時,彷彿連靈魂都不知去向。半晌,他的眼睫一顫,慢慢地望住凡亞微微憂心的眼神:「王子失蹤是皇室醜聞,沒有人敢讓不相干的人知道,對外一律宣稱得了病,以防民心渙散。夏喬在那之前就入宮了,因為夏喬爵士生了病,沒人攔得住她,事情發生後有人無意間發現她與王子長得很相似……」

 

凡亞越聽越混,「所以那些刺客是……」

 

「凡亞,你得離開這裡!」史塔伏心中暗叫不妙,平時調侃輕鬆的笑容不見了,遠遠天邊的烏雲像發酵了似的已經蔓延至兩人仰首便能觸及的天空,和他再也不清透的神情:「整個英國都在找你,再不走遲早會送命的!快走!越早越好!」

 

「英國?」

 

「別問了,你想知道詳情我待會再跟你說,」史塔伏不敢減緩速度,只得對跟在身後的凡亞簡短分析他現在的處境:「英國現在全亂了!我收到一封信回去一趟,人民不知道為什麼都曉得王子失蹤的事,現在皇室的人都在找你,以為是你放的消息,甚至有人在這場暴動裡傷亡!」他的聲音在疾走間若隱若現,還摻有深深擔憂,凡亞彷彿在他的語氣中聞到即將侵襲的暴風雨味道:

 

「恐怕……恐怕夏喬小姐也收到那封信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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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