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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一把陽光  

 

 

〈第二站、荷蘭威尼斯〉


8


夏喬……你要我怎麼辦啊?


馬蹄規律的節奏吵醒夏喬,她在醒睡的界線,一會兒偏左、一會而偏右,最後被侵入的陽光鬧得心煩,作罷結束了回籠覺。慵懶地盯著馬車前柚木做的間隔窗,可以從正前方粉塵不沾的玻璃看見馬伕背光的身影。


全身都很沒勁
……夏喬輕輕垂眸,緊了緊抱著行李的手。活了十九個春天,她的大半日子都在旅行,即使六歲、十歲、十三歲……從不戀棧。如此沒鬥志地迎接下一個地點還是頭一次呢!果然,是在巴黎停留太久了。


天空已經在陽光沐浴下亮成美麗的藍色,馬車外頭是一片田野,連接天際的無盡草原、一路迤邐的花香和目不暇給的田園小屋,動人,卻陌生。


凡亞應該起床了吧?去工作了?啊
……不用工作了,畢竟一個人不需要錢嘛!還是,他依然去找蘿拉聊天?悠尹會不會記得幫他換藥?倫斯小姐看見她的信了嗎?拉拉貓知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呢?對了,凡亞應該留在鐘塔休息,希望那學敲鐘的孩子可以多少幫上忙……


「史塔伏。」隱執事雖閉合雙眼,她知道一向警戒的他沒有入眠。才輕喚一聲,史塔伏瞬間睜開眼睛,一點也不像睡醒的人該有的朦朧。夏喬與他專注地對視半晌,才悠悠道:


「我餓了。」


「小姐。」史塔伏綻開笑容,還好,還好她沒有想像中低落。「快到了,等一下先帶妳去見接下來照顧妳的人。一開始不好相處,其實人很善良的。」


「我不要人照顧。」夏喬皺皺眉,藍眼隨意地瞥了外頭風景一眼。「這是哪裡?」


「荷蘭。」


一隻蝴蝶闖入她平和的視線,努力撲著翅膀往該去的地方前進,無論孤絕一身,看得她忍不住淡淡苦笑。荷蘭,法國東北處,早已不在旅程內。


都是這樣吧!如果一開始不是巴黎,心情會不會像荷蘭風景一樣心曠神怡?如果她始終孓然一身,從沒體驗與人相處、從沒為誰努力、從沒認真在乎一個人,她也會像蝴蝶一樣義無反顧地踏上旅途。


愛情,是世界上最短的篇章,也是最動人的篇章。與其沉淪曾經的溫柔,無助的人們總是不得不振作,為了自己、為了身邊關心著的人、為了下一個邂逅的人變得更好。其中到底需要多少力氣,往往親身經歷才能體會。


「小姐,這次落腳的地方在羊角村。那裡很美的,一定讓妳滿意。」史塔伏沒發現她微笑裡的失落,逕自當起暫時解說員。「羊角村主要產泥礦,挖了很多條運河,後來索性以船當作運輸工具。蘆葦是他們建屋主要的材料,冬暖夏涼。除了舒適,沒什麼能──」


「停車!」


隨著車廂傳來的指令,馬伕倏地收緊疆繩。包括馬在內,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向前一傾,馬車就這麼靜止於鳥囀縈繞的鄉間小路。


「史塔伏,你可以下車了。」她仰望男人皺成苦瓜的臉,絲毫不動搖地將淺薄的微笑擴成燦爛的弧度。「車是為你停的,不下車,馬伕也會很困擾。」


「可是絳離先生還沒來接妳──」


就是要在那人來以前自由啊!笨蛋。


「不用人保護,我能顧好自己。難道你不信?」夏喬意有所指地挑挑眉,故作傲慢地撥了撥淡金色髮絲:「被你懷疑,怎麼鞏固我的名聲呢?」


史塔伏,史塔伏,你快走,這樣我才有沉思的空間;你快走,我才能回到以前的夏喬。


她在心中暗暗祈禱,屬於她的救贖。畢竟,很多事都需要獨自琢磨才能領悟,沒有個人空間,只能靠殘忍的時間慢慢淡化
……而她,她知道沒有太多時間可浪費,不管是為了誰,夏喬都要盡快振作,振作了,才能走出下一步。


「小姐
……


「我真的可以,」夏喬隨風揚起的髮絲輕易遮掩那真假不分的堅強。「閒著的話,去幫我看看法國的米價和我國有什麼不同。」順便確認凡亞的安全,她在心中補上一句。


「好的。」


拗不過她的堅持,史塔伏乖乖「接旨」,才剛帥氣地比出
OK,身子冷不防被人一轉,俐俐落落地踹下了馬車!


「請繼續前進吧!」她朝馬伕的後腦勺高聲喊道,隨即「刷」一聲,不快不慢地拉遠了狼狽男人的視線。


「小姐,要小心點啊──」


也不知夏喬聽見沒有,隱執事孩子氣地噘起唇,認命從沙石地爬起來,無意間瞥見一同落難的小荷包,拾起一瞧,幾張鈔票和寫著「不要用腳走」的字條倏地映入他漸漸清透的黑眸……


「小姐……對我真好啊……」史塔伏感動地淚如泉湧,好在附近杳無人煙,否則這光景任誰看了都會感到一陣惡寒。


定了定神,史塔伏邁步往夏喬的反方向而行,寂寥的背影與恬靜野原格外不搭調。一派日光的沐浴、毫無人影的鄉村田野、靜謐阡陌、藍天白雲,獨自……沮喪地喃喃自語。


「但……要走多遠才會有車坐啊?小姐。」


-


風光明媚,暮夏時分美麗依舊。來不及綻放的花兒拼命成長,渴望趕上時令的尾巴,相互競逐吐著晚發的花絮。夏喬一手撐著臉頰,因大自然的美景沖淡些許憂傷,進而揚起欣賞的微笑。


才一兩月,這麼淡薄的感情不足以使她哀傷吧!更別提,凡亞什麼也沒表示,說到底只是她的自作多情。在他眼中,她就是個沒胸沒腰沒魅力的「男人」嘛!能怎樣,還不是衣服的關係……夏喬自暴自棄地想道,反正那傢伙該有的也沒有,說穿了就是半斤八兩。


兩個月可以對一個人動心,多久可以抹去心底的一個名字?


目光靜靜地滑落景色,像極跌落的思緒。前進的馬車倏然煞車,靜止在一處稍有人家的區域。她不解地仰首,恰巧看見窗外佔據了大半視野的碧綠色。


……
湖?


「小姐,請下車,接下來的代步工具是專用客船。」馬伕恭敬地拉開馬車門。


夏喬想起剛才史塔伏說的,應了一聲。一踏出馬車,頃刻迎來隸屬湖泊清幽涼爽的氣息。她同時接收到不少驚疑目光,目光落下,確實落在自己莫名平坦的胸部上。


夏喬當下決定,下榻住處後第一件事就是卸下束胸。真是受夠幾十個和凡亞一樣的眼神了……


近看才知道是淺翡翠色的湖水不知深有幾呎?大概……就是浪漫詩人惆悵的深度吧!手心掬起的水晶透,在她掌心羞赧地隨風顫動。船夫換成一位妙齡女孩,婀娜身影則隨船舵搖晃靜靜。


這不是湖,是早期為了挖取礦物開鑿的渠道,雖說後來乾脆引水為河,其存在仍有那麼一段汗水流成的滾滾回憶。


「能不能……先讓我逛逛?」抑不住蠢動的旅遊細胞,夏喬幾經掙扎開口問道。


少女平和的臉龐顯出一絲不安,是頗抱歉的笑。「到羊角村的路目前只有一條,不過……沿途風景也堪稱荷蘭寶物,不會讓您失望的。」


她的聲音有種魔力,甜甜的,被上了一層淡定的氣息,極有說服力。夏喬見她這麼說,反倒有種輕視別人的傲慢,連忙打消念頭。「沒關係,只是一直以來都在陸地上走,突然換了一種方式比較不適應,妳別在意。」


少女媚然一笑,笑眼彎彎,舉手投足都充滿著嫵媚的氛圍。如果她真是男人,一定會為她傾倒吧!夏喬苦笑起來。


「啊!芙絲維底!」遠來的呼喊令少女猛然回眸,撞進男孩驚愕的視線,心裡有數地吐吐舌。


「快下來,很危險的。」喊她的是一名同樣髮色的大男孩,穩重的臉龐因緊張稍嫌緊繃,看也沒看夏喬一眼,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專注地凝望她身旁的少女。「前面不遠處有人在打架,別前進了,妳也懂得……


「不行!我受 史塔伏 先生之託,要把 夏喬 小姐安全送到住處。」


「妳明知道不可以,」男孩固執地搖搖頭,不由分說地跳上自家船隻,迅速朝她們而來。「那男人一臉心術不正,他的話妳也敢信?」


「敢!要去就是要去,別攔著我。」


「要是被波及到了,客人會因為妳陷入危險!聽話,先回去!」


兩人對於隱執事的評論沒被她放在心上,反倒是男孩口中的「危險」促使她緩緩抬眸望住對峙的身影。


名為芙絲維底的少女倔強地噘起唇,一抹掃不去的埋怨直直勾向趕來的男孩。「我也想去那裡看看嘛!之前都不讓我出門,我又沒做錯事情!況且,我會閃開的,也不是每次碰到都會出問題……」她的氣勢在男孩面前自慚形穢,高昂的辯白漸漸因他越挑越高的眉銷聲匿跡。「……不然, 夏喬 小姐怎麼辦? 史塔伏 先生有付我錢的。」


「我去,妳待著。」男孩看起來大約十六、七歲上下,又成熟又稚氣的命令語氣令夏喬悄然微笑起來。也許,這男孩對這女孩也有那麼一點朋友以外的溫柔吧!


一瞬間可以改變多少事?一瞬間,可以挽救一條垂死的生命;可以阻絕一個意外的發生──就在下一秒,從不遠處快速接近的引擎聲硬生生打斷男孩跨上船舶的動作,像是攝影機刻意放慢的動作,每分每秒都出奇地遙遠深刻。


那艘船在前進的同時,招架不住船板上扭打成一團的兩人的船夫正手忙腳亂地揮舞著船舵,試圖明確地閃過卡在河中央的兩艘小舶,無奈心從力不從,船槳徒勞地浸入淡翡翠色的水中,入水過深,一潑河水便鋪天蓋地地當頭淋了下來!


一樣渾身溼答答,夏喬嘆口氣的同時卻發覺了周圍不平靜的氛圍,微惑地蹙起眉。藍眼睛清澈視線落到前一秒發出聲音的地方,接著,在訝然中緩緩睜圓。


旅行這麼多年,這是夏喬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目瞪口呆──


綿長的沉寂讓船的引擎聲格外清晰,也格外多餘。感染到眾人近乎窒息的停滯,夏喬吭也不敢吭一聲,那隻握著船槳的白嫩掌心像是輕輕含握著的力道,困在中間的木槳已然氣勢萬鈞地斷成兩截,下一刻落地發出小小的敲擊聲。


不知道是誰抽了一口氣,少女偏紅的髮絲也滴著水,緩慢地抬了起來。


「是誰這麼討打?」同樣是柔軟的聲音,這一刻聽起來竟有微妙的相異點。少女偏冷的視線一一掃過在場的人,最後定定地停在兩個剛剛還扭打在一起的男人。


夏喬在他們臉上找到明顯的慌亂:「對、對不起,綾小姐,吵到您真不好意思……


名字……改了?


詫異之下,少女不耐煩地閉了閉眼睛,似乎也懶得理他們。突然間,慵懶的眼神悠悠挪到夏喬臉上,嘴角揚起不著邊際的嘲諷:「喂,妳是什麼東西?」


被點名的當下,夏喬只能怔怔地回望她偏銳利的詢問,還困在驚愕中以致喉嚨緊得發不出聲音。綾邁步而出想更靠近點打量,不料一直愣著的的男孩一個箭步上前擋在她們中間:「綾,不准失禮,她是客人。」


人牆擋去了目標,綾悠悠地朝他身後的影子揚起下頷:「失禮?廉西,別這麼見外,難道你不好奇她是什麼東西?沒胸部的女人,哈!」


夏喬默然,垂眸瞥向反光的湖面,有一抹輕愁跳躍在水面上的波波痕痕。雖然,往日視察時也遇過各種打擊,但那時候她總能一笑置之,從不把出自別人的偏見放在心上。就是在巴黎待太久了,就是被呵護得太久了,才會在這種小事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凡亞。


「綾,妳再這樣,以後不准出門了。」


「要是芙絲維底看到你這麼護著一個不男不女,鐵定心碎。」狡狤一笑,越過廉西寬挺的肩膀高聲問道:「喂!不男不女,妳會不會打架?陪我打一場吧!」


「夠了!」廉西緊繃的聲音壓抑著深沉怒意,緊攫住綾靈活的雙手。綾吭也沒吭一聲,右腿向上一踢,擋在夏喬前面的人影悶聲倒地,留下少女勝利的笑容。「──真是笨蛋!」


斷裂的槳無心豎立,輕抵少女羸弱腰身,她故作鎮靜地迅速離開,一瞬間的閃躲清晰地映上她洞察的雙眼。


眼見夏喬警戒神色乍現,她輕快的腳步顯得自信許多,沒一會兒便踱到她面前,俯身近看她,「妳還沒接我的戰帖呢!不會是不敢吧?告訴妳,別太擔心,太久沒打架身手也鈍了,只是想動動筋骨,不會出人命的。」


看廉西暈倒的姿勢不像被踢中胯下時會有的狀態,人體學的書她小時候稍微唸過,如果不是攻擊男生脆弱的地方,那就是每個人最脆弱的地方了──既然懂得針對穴道,綾一定也唸過不少書了吧!


夏喬無謂地直視她的驕傲,「為什麼我非得和妳打呢?」


「因為妳看起來會打架。這麼說,妳是同意囉?」


正欲回應,綾靈巧的右腿已經代替她的回覆朝她直直甩來!下意識往下閃過,夏喬面對突來的攻擊還沒有轉圜的時間,又見那抹勝利的笑容燒灼她平靜的意識,綾迅速地攻擊再攻擊,似乎正因夏喬每一次的閃躲增加許多興趣,突然之間,猛烈的攻擊已失去焦點,綾戰意滿點的雙手被困在高空,動彈不得。


「放開我啦──」身後,是一名全身透著清冷氣息的男人,單手便成功控制少女的胡亂掙扎。夏喬登時鬆了一口氣,才發現運河附近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這麼多人,每個人都頗有興味地觀賞兩人的「戰況」,看得她有點無奈。


……是不是該跟他們收費啊?


男人沉默不語,另一手揚起朝少女的後腦杓敲擊過去──她身子驀然一軟,他立即警戒地鬆開手心,綾趁勢鑽出他的束縛範圍夏喬衝來!夏喬恍神中被一道衝擊壓倒在地,大衣裡滾出幾枚閃閃發亮的錢幣,鏗鏗鏘鏘地敲醒她的意識。


「喂,我聽說法國是個爛國,是沒地方去了才淪落到那裡的嗎?」綾嘲諷道,想伸手抓取發亮錢幣的手被夏喬揮開,這才注意到她藍眸中烏黑的瞳孔裝載著轟隆作響的波濤,不過弱點已經被夏喬發現了,她再愚蠢也懂得要逃,只是來不及了。


圍觀的村民沒一個看出夏喬怎麼擺平綾的,只見夏喬的手輕觸綾纖弱腰際,擁有不可一世壞脾氣的少女瞬間便舉手投降:「哈哈哈得了得了!我錯了……哈哈……快停下來……哈哈哈哈──」


那是一幅多奇怪的畫面,再怎麼認真看,還是看不出端倪。也許夏喬就是綾的剋星吧!運河中央不斷傳出少女像哭又像笑的哀號聲,夏喬認真地搔她的癢直到她再也沒力氣做怪,漸弱的聲響慢慢地飄落水面,像她似是而非的思念,轉瞬沒入河水裡。


運河上迴盪著令人窒息的沉寂,她微窘地偏首找到男人。嗯,果然是記憶中的黑髮紅眼,莫名奇妙的搭配。男人默默地望著她,不動聲色地微微挑起一邊的眉毛。歡呼來得太突然,周圍暴起的掌聲如雷,嚇得夏喬慌亂地抬首望向身旁為數可觀的人潮。船舶越來越靠近,隨著接近,綾蹲坐在一旁,不屑地啐了一聲。


「妳好厲害啊!竟然可以打敗本村最恐怖的女人!」


「每次碰到運河的水綾就會醒過來,有妳在就天下太平了!」


「喂喂,妳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嘈雜的聲音將她團團包圍,再不能呼吸。夏喬面有難色地努力解讀每個人的反應,一言不發,等眾人混亂的欣喜過去再說。


夏天過了,是秋天的序幕;秋天過了,是冬天強硬搧落的雪花;於是,夏喬虛弱的情感注定墜跌於規律的季節裂縫。而思念,是牽掛、是在乎,思念你,是我過多的奢求,而這份貪心,暫時再讓我擁有一陣子,直到我們再相遇的時候……可以嗎?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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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