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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機  

 

 

〈雨〉


5

濕木頭的味道不好聞,這是夏喬一大早把凡亞拖出去的理由。


清晨下了一場雨,空氣洗滌過後宛若新生,比平常多了水氣。行人更少了,濕潤的風穿越無人空巷,一瞬,有種世界空寂的淒涼。


「嗯
……」凡亞專業地撫著下巴思考,另一手在破碎的缺口丈量。「整面都要拆掉,破得有點誇張。」


夏喬眼睛一亮。「你會裝嗎?」


「有玻璃的話
……大概。」他語焉不詳地回答道,臉上線條有點僵硬。見夏喬眼神流露困惑之色,連忙轉移話題。「話說回來,你賺得怎麼樣了?」


話鋒一轉,夏喬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小心就被轉開話頭。「五十法郎
……


凡亞怔了一下,撫上額頭無奈地笑起來。「看來我要輸了。」


「你薪水
……很少嗎?」


「比五十法郎少。」因為老闆有偏見在先嘛。


夏喬知道他在「旅行者」工作,凡亞也知道夏喬在舊書店工作,但基於個人因素,兩人這是第一次過問對方狀況。


見凡亞的笑容,她不知不覺慌了起來。她的懲罰是抓蜘蛛,凡亞的是什麼?


凡亞的
……好像是替蘿拉做生意?靈光一閃,夏喬怔了一會。這還是她想的!


她真的很怕蜘蛛,凡亞又何嘗願意賣身?夏喬被莫名湧起的慌亂淹沒,如果凡亞真的要去賣身,她會怎麼想?她不希望他真的去,可是兩人已經說好了,有沒有什麼辦法
……?夏喬仰眸望向還在認真思考玻璃裝法的男人。


「不然
……我請幾天假好了?」


聞言,凡亞眉心一蹙,「怎麼了?」


「你的薪水比我少,我請幾天假就可以追平了吧?」


「為什麼?」他神色微變,像是受到什麼刺激似地沉了眼神,遲疑的嗓音因瞬間明瞭變得和清寥的街道同等冰冷。


「你在
……同情我?」


夏喬心裡一驚,連忙推託,說什麼也不讓他往那方向思考。「不是,是因為客棧老闆有偏見,這樣比賽不公平──」


「不用了。」


凡亞顯然不領她想公平競爭的情,銀灰色眼眸倏地佈上寒霜。「就算那樣,也沒關係。這是我和你的約定,就算起點不一樣,我一樣能靠自己贏回來。」


在她不明瞭的體貼中逐漸冷硬的眼神扎痛夏喬,她忘了,他正直得不容放水;她忘了,「同情」兩字在凡亞固若金湯的人生準則中,與侮辱畫上等號。


她忘了,她怎麼忘了
……


夏喬欲言又止,急欲解釋,又苦惱如何道歉,空白的人行道讓腦袋也染上白色,什麼想法都在白霧般的朦朧模糊消失。


他沉默著,眼見夏喬一付要說不說的焦灼順勢讓他也跟著焦躁起來。隨即,凡亞苦澀一笑,他還想聽什麼啊?等著她把他的自尊完整地敲成滿地碎片嗎?窒息的空氣裡,凡亞的一句話正式抹去她眼神中所有情緒。


「別放心上,被王子同情是我的榮幸。」


不是……」凡亞苦澀的安慰和微笑也讓她喉嚨苦澀極了,他的背影還是很寬闊,夏喬佇立原地,泫然望去的視線蒙上薄薄的水霧,如蚊蚋渺小的聲音在無人的城市裡孤單地隨風遠去:


「不是啊
……


-


接下來的幾天,夏喬都遇不上凡亞。


他沒忘了她不喜歡獨自睡在鐘塔,所以晚上回來時還是能從床的旁邊發出不寂寞的平穩呼息。但,不是一醒來他已出門,就是回來時他已沉睡。夏喬不打擾他的睡眠,也嘗試早起攔截。然而,凡亞像是完全掌握了她的作息,總能讓她從計劃單上畫出一條又一條刪除線。


寫信?等她發覺時連信封都不翼而飛,不知是被風吹走還是凡亞丟掉了?無論哪一個,寫信的結果都是石沉大海。


夏喬從工用圍裙的口袋抓出計劃單,明顯的黑線像極被刪除的心意。下意識嘆口氣,一旁的聲音冷不防竄入她空洞的思緒。


「和凡亞吵架了?」只見倫斯小姐漫不經心地把厚重的書用力插進櫃中的缺口,把一整排新進的精裝書排得整齊有序。


呃,」夏喬胡亂應了一聲。吵架,他們算吵架嗎?朋友才會吵架不是嗎?


他們算得上朋友嗎?


倫斯小姐注意到她的恍惚,不著痕跡地微微一笑,細心地轉開了話頭。「那麼,下午和晚上麻煩你了。」


夏喬這才回過神來,點點頭。倫斯小姐的女兒重感冒,倫斯一家人要去隔壁城看看其他醫生,今天下午託她看店,倫斯小姐昨天已經向她請過假了。


捏著滿目瘡痍的計畫單,夏喬沉默地垂睫。


-


最後一個客人付完錢,滿足抱著書離開時已近午夜。夏喬發了一會兒呆,熟練地關燈、鎖門,街燈是空盪歸途中的唯一陪伴。店家都打烊了,蟲鳴清晰地提醒夏喬的孤獨,這種情形不是沒碰過,只是,今天好像比較累。


一如所料,等著她的鐘塔僅留床頭微弱燭火,和男人睡容上晃盪的溫暖線條。一天的疲憊使她倒床便睡,薄弱的月光隱沒,不知不覺趨入沒有交界點的朦朧......


風聲放肆呼吼,微涼的強勁讓她用力裹緊身子,誰掩上對流的窗扉,才終止身心煎熬。半夢半醒間,夏喬的意識已醒,身體因疲倦越發昏沉,她因此在醒睡之間拉鋸,模糊、掙扎地,最後消失前還留有一抹淡薄的惆悵。


有什麼貼上玻璃的聲響突然滑過耳畔,不但規律,還
……漸漸增快?夏喬乍醒過來,急忙翻身下床確認──大雨過境,夜晚的街道早就一片濕涼,街燈孤獨的背影閃耀無辜的光芒。夏喬驚呼一聲,登時慌了!書店,書店怎麼辦?玻璃還沒修,大風大雨會不會把書都打溼?


沒有多餘考慮,夏喬抱走自己的棉被便朝門口直奔而出,管不著是否吵醒了身邊的人。穿越古老的階梯,推開一樓斑駁的木門迎來濕冷的氣流,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有點疼,黑夜漫漫,陰暗的街道盡頭是被夜色吞噬的一片荒蕪。夏喬跑得很急,一下子就憑一個月來的經驗找到書店。


鑰匙
……鑰匙?她忘了帶鑰匙!


發現忘了帶最重要的東西出門,她乾脆從破碎的窗戶爬進去,動手撕扯棉被。涼意沁入她單薄的身子,而棉被像是扯不斷的愁思堅固,努力半晌,夏喬又乾脆地放棄浪費體力,直接用厚重的棉被堵住對流的窗──失去相等的力量,對面的風的肆虐也低沉了下去。路過強大氣流用力地在每片玻璃搖晃出迫人氣勢。


夏喬緊閉雙眼,不敢接觸一亮再亮的曲折天空,數道裂痕分割後落下低沉轟隆聲,令她緊緊縮在建築物裡脆弱的守護。


驀然間,一時疏忽讓棉被與窗口間破出缺口,風趁勢竄入棉被,瘋狂對流扯開她緊抓布料的蒼白手指──夏喬嚇得大喊一聲,被大自然強勁的力量拂開,滑入身後有力的臂彎中!


暖厚的的棉被在狂風吹襲下飛撲到對面破口,減弱的怒吼迴盪於狼籍的書店裡。空白了數秒,夏喬從愕愣中意識到什麼,然一切都在低嗓滑過耳畔之際崩裂,崩裂成碎片且漸漸滑下蒼白的臉頰。


「你在做什麼?」


凡亞悶聲問著,垂眸凝望還瑟瑟發抖的身體。他轉過她的肩膀,視線相對的瞬間自藍眼快速滑落的雨水在他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漣漪
……凡亞皺起眉宇,幾分沮喪地抹去臉上的濕潤。


拉拉貓小姐說得很清楚,是她,不是他。


不可能,我以前就認識他了,性別是可以改的嗎?


不能。但凡亞先生,外表不是皇室成員固定的依據。


原本,他沒打算追出來;原本,他寧願傻傻地確信「夏喬」就是多年前的那個人。但凡亞終究甩開一床棉被,終究順著夏喬慌忙瘦弱的身影找到她,終究不得不被悠尹平淡的宣告撼動堅固的認知!凡亞緊鎖眉宇,困惑的神色佔滿眼眸,充滿了不確定般的膽顫心驚。他抬起她的臉,直直望入瞳孔核心烏黑的未知數,悠尹毫無起伏的語調因此週而復始地在腦海播放,應和狂怒的雷鳴,響得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你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凡亞確實懷疑過,也確實試圖確認。那一天,他問她一個問題,她回答了,卻是語焉不詳。現在,記憶裡堅決的輪廓因為滑落的淚珠晃出模糊的波動,毫無疑問地,讓他再次懷疑自己。


我不是同性戀。


「夏喬。」他的呼喚似乎嚇了她一跳,當夏喬意識到兩人的距離有多麼貼近的時候不禁愕愣片刻,淚眼朦朧間略微抗拒著。凡亞沒有鬆手,彷彿如此逼視著就能找到她閃避的理由。


「夏喬你
……到底是男是女?」


水藍裡的瞳孔明顯一縮,在他掌心下的肩膀滯了幾秒,夏喬的慌亂全映在他眼底。凡亞等了一會,幾乎無意識地代她脫口而出:「你是
……女生吧?」


不是……」夏喬艱難地啟唇,那雙淺灰色的眼眸近得令她窒息。


原來他知道?他早就懷疑她了嗎



「不是什麼?」凡亞認真地凝視她的驚詫,秘密被人發現的驚詫,手指不知不覺越收越緊。


釋然?還是驚嚇?她的眼眶滾出新的淚珠,不停不停地,順著說出的字句一去不回了。


「……我不是…男生……」


他飄揚的髮絮紛飛,沁如耳畔的回答使他澈淨的銀眸慢慢睜大,許久,乾澀的眼睫才眨了一下,掩下驚詫的情緒。接著眉心緊蹙起來。


「你以前……是男生啊……?」


雷聲插入兩人的對話,模糊了凡亞喃喃自語。


「我以前



驚覺說錯話,凡亞迅速鬆開手,退了一步。


她直覺不對,因而困惑起來。如果
……假如凡亞以前真的見過她,怎麼知道她的真實性別的?況且,除非他看過她的身體……不可能!看過她身體的人,怎麼可能沒印象?而且,夏喬從沒離開國境,英國和法國,真的沒有其他連結嗎?


正想開口,強陣風頃刻形成劇烈對流,毫不留情地搧下窗邊一整排精裝書!夏喬想也沒想,猛然撲向凡亞將人按倒在地,厚厚的書順即砸落身邊狼籍的木板地上。才剛要放鬆,被壓在下面的凡亞驀然雙手向上托,一沉,字典堅硬的書角還是敲到夏喬後腦,她悶哼一聲,隨即沉默下來。


「王子昏倒了嗎?」只聽見他略微戲謔地問道。


夏喬伏在他胸口,一雙水藍色的靈眸還閃著未乾的眼淚,竟有些埋怨。


「哎,反被你救了,總覺得五味雜陳。」


「就跟你說我是女生了。」他這會兒倒頑固起來了?


「不可能。」凡亞平靜地近距離凝視著她。「我不是沒看過女人。該有的你都沒有,胸部,沒有;睫毛,沒有;腰身,沒有;魅力,沒有。王子,我看你是投錯胎了吧?這麼想當女人,我只能祝你早死早超生。」


不信?他竟然不信?


夏喬錯愕地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男人。她明明說了!親口說出來不夠真實嗎?


他被她壓著、瞪著,倒也怡然自得,反正她不重。


「你
……」夏喬水色的眼睛危險地瞇成一條縫,恨不得把他的腦袋拿出來洗一洗般,憤憤開口:「勇氣,沒有;肩膀,沒有;想像力,沒有;警覺心,沒有。你敢說你是男人嗎?該有的你還不是沒一樣齊全?」


凡亞輕笑一聲。「我承認我想像力不足。其他的不認帳,勇氣?肩膀?警覺心?」他的反問裡除了輕諷,還帶上淡淡的疑問。「王子,造樣造句也要了解內容哪!」


「勇氣,你沒勇氣對蘿拉說明白你的心情;肩膀,人家傷心難過你還看不出來,遑論安慰!」她開始悉數道出觀察了一陣子的結論,還認真地扳數手指。「警覺心,這是你最缺乏的。剛剛要不是我撲過來,你早就被砸成傻瓜了!而且任一個女人趴在身上這麼久還不知道推開,我看你根本不用被砸也已經是傻瓜了啦!」


「你真的是女人嗎?」


還來不及反應他的問句,凡亞大大的手掌壓住她的後腦,好讓兩人的氣息近在咫尺。夏喬在這兩公分的距離噤聲,想掙脫卻動彈不得。她感受得到凡亞溫熱的呼吸薰上瀏海,熱熱的,也帶起臉上不正常的溫度。銀亮的眼眸雖笑意吟吟,眉間與語氣卻顯現衝突的薄怒。


「我倒著回答。因為我不認為你是女人,所以不覺得有什麼好防備;我也不是誰肚子裡的蛔蟲,更沒興趣安慰逞強的人。最後,」他的言語驀地嵌入警告。「蘿拉和我的事沒這麼簡單,小孩子別不懂裝懂。」


小孩子?


「吶,王子,」凡亞鬆開手,笑看她急忙起身的匆促身影,恢復一貫玩笑語氣,彷彿剛才的事都不曾發生。「想不想也知道你不是女人的內容啊?」


不用!」她剛剛都聽得十分清楚!


很多事情比表面複雜得多,一條條不透明的湍溪,是真正清晰,還是暗流遍布?夏喬不知道,有的自白聽起來可以這麼感傷。


風雨漸緩,因為別的天空也需要甘霖。如同悲歡離合的循環,有什麼,也開始順著時間齒輪轉動了起來,在所有人都沒察覺的每個瞬間,靜靜地步向名為「未來」的黑暗地帶。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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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