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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知秋  

 

 

隱執事先生


6


為「巴黎詩人」的書店,因為內部整修歇業了。


而就在書店歇業的隔天,夏喬生病了。


判斷起因為暴風雨那晚淋了雨,回去後又徹夜無眠導致免疫力急速下降,潛伏期為三天左右。一樣淋大雨,凡亞卻仍健壯地像頭牛似的
……她內心雖不服氣,又矛盾地欣慰著,一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放水」,二來可以享受被人照顧的溫馨。


凡亞微涼的手掌貼上她的前額,俯下身子,好看的劍眉皺了一下。「還沒退燒啊
……


躲在棉被下的嘴角悄悄揚起甜甜的弧度,她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滴溜溜的藍眼覷著他稱得上擔心的神情。


糟糕,王子金屬做的腦袋要燒成廢鐵了。」就在夏喬準備開始感動時,凡亞幽幽一嘆,幾分惋惜地拍拍她的頭。趕在她發作之前,他笑了一笑,敏捷地攔了下來:「別動怒,對身體不好。」


「那請你閉嘴。」她還是甩給他一記白眼。


「哎,王子,我必須稱讚一下你的文筆,你寫的信真是感人肺腑呢。」他平靜地接收夏喬一瞬間的呆怔,緩步步向房間裡唯一衣櫃,很快地把幾張紙拉了出來,不等夏喬反應過來,就著淡薄薰衣草香的信紙低聲唸道:「凡亞,我真的不是故意讓你生氣,對不起。總是遇不見你,我
……


「不要唸啦!」夏喬臉上浮出春櫻般淡淡緋色,霍地伸直手臂,拼命地想搶過來。無奈凡亞力氣大,對於整她這件事顯然樂此不疲。「你、你知道就好了不用唸出來吧!」


原來他都看了,原來她的心情傳達到了啊
……夏喬感覺呼吸有點急促,她知道不是因為發燒,是因為心底泉湧而出的感動。


「好,好,不唸了。」見她差點跌下床,他沒輒地將她按回枕頭,好聲勸道:「你躺好,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賠不起,就當是為我想吧!」


她訥訥不語,視野隨風轉向外頭藍天,涼爽的、清透一片,好像伸手就能抓住。「那
……你還生氣嗎?」


喔,她怎麼這麼遜!好歹也說「知道就好」或是「那東西看完就丟掉吧」比較有魄力嘛
……


「你不賺錢還我,我就原諒你。」


他重新把信紙放入衣櫃裡的抽屜,回過頭來。「夏喬,我說過我需要一個朋友。不管是放水的你、拚命為我賺錢的你和完全不替自己想的你,對我來說都沒有價值。」


果然不該把真正工作的理由告訴他
……夏喬懊惱地咬住唇,垂首不語。然而,她能報償他的也只有這個了啊!夏喬心虛忖道。


凡亞眉眼帶笑,撈起衣服走入更衣室。白花花的陽光模糊他的輪廓,她突然心急地坐直身子,觸見男人背對的身影才緩和眼神。凡亞換好衣服,帶著一陣涼風又回到床頭。


「乖乖休息,我會帶午餐回來,知道了嗎?不可以亂跑。」


夏喬乾脆閉眼假寐,忽略他分明哄孩子的語氣。半晌,安靜中傳來木門開關的聲響,她睜開眼睛,凡亞走了,卻留下她油然而生的落寞。


-


「旅行者」今天罕見地高朋滿座,才一早,已經剩 一兩 個位子沒有被各式各樣的人佔據,所有人都高高興興地、迫不及待地贏來節慶──巴士底日,也就是國慶日。


凡亞對於節慶什麼的一知半解,也沒多花心思注意,除了放假時會意,其他日子都是一樣的。所以才踏進客棧的餐廳,他就少見地因為滿到快湧出來的人潮怔了一下。又因為沒有放到假,他怎麼也想不起今天有什麼特別──除了偶爾打零工,就一個鐘塔管理人而言,每天都是無止境的空白假期。


「凡亞,我的老天,別杵在那裡!我們快忙死了!」一位廚師抽空抬頭呼吸時發現那抹愣在門口的身影,匆忙喊他。


他二話不說便沒入混亂的廚房,鍋盆碰撞混合客人的吆喝聲,和大火翻炒與抽油煙機的統統融成一團,噪音程度恐怕連戰爭炮火也黯然投降。凡亞發現同事根本天生少六隻手的慌忙指數就快破表,捲起袖子就要幫忙。


「別!凡亞!」一旁廚師眼尖驟然遏止,好聲好氣道:「你能不能去幫我們洗碗?」


凡亞皺了下眉,沒回答,乖乖地退到碗比人高的洗碗槽,迅速洗起碗來。


不是被看扁了,更不是被降階,廚師們知道的他更明瞭──自從得到這工作的那天主廚辦的小測驗他嚇壞了所有人,從此只是在一旁學習,沒人敢讓他做料理。又因為凡亞表示需要錢,因此除了下廚他什麼都做。


清完滿槽髒碗,凡亞抹了一下汗水,立即從嘈雜中再次聽見自己的名字。


「凡亞!這個送六號桌!」


他脫下廚師圍裙、換上前場專用的深綠色圍裙花不到十秒。六號桌的客人全是女性,凡亞一如往常沒多予關心,迅速安置盛著佳餚的碗盤轉身便走。突如其來的牽制令他打住了腳步,右手被身後的人牽握住,他頓了一頓,在對方從牽手般輕柔轉為惡意扳扭的瞬間,凡亞立即回身反抓住對方手腕並毫不留情地扭了一圈!


骨骼斷裂的清脆聲響格外響亮在歡樂的餐廳中,一聲屬於女人的哀鳴倏地收住嘻笑氣氛,蒼白的面容一分不差地倒映在凡亞冷透的銀眸。客人們嘩一聲站起來,有的想弄清楚事情,低聲竊語;有的因氣氛被破壞憤憤瞪圓眼睛,還有的在抱怨料理來得太慢。總之──負面情緒一下子充滿上一刻還熱鬧非常的空間,氣氛極其詭異。


「妳們想怎樣?」清冷地,擁有銀色眼睛的男人凜然問道,完全忽略主廚和助手正忙著向顧客解釋的情形。


只見六桌裡站起一個留有俐落短髮的女人,瘦削蒼白,暗色眼眸閃著不明所以的精光,聲音尖銳地連一旁顧客都受不了而紛紛離開。「放開她!這間餐廳怎麼回事,負責人連禮貌也沒教嗎?」


……禮貌?」凡亞輕聲反問,細不可聞地笑了一聲,扯開輕鄙唇角。「女士,這裡是餐廳,不是刺客修煉所。」他特意加重「刺客」的語氣,猛然鬆開一開始抓住他,現在已斷得徹底的白皙手腕。「不然女士希望我怎麼做?說聲『不好意思』再扭嗎?」


客人在他們明來暗去的對決中離開得差不多了,廚師們和掌櫃等人趕忙把顧客一個一個安全地請出餐廳,生怕人財兩失,默默躲在後台觀看。對方明顯針對凡亞,雖然不清楚是不是之前的刺客,但總得以人身安全為上吧!


「妳們的目標是我?那就來啊。」他後退一步,雙臂毫無防備地攤開,全身破綻。假設這三人都是那天攻擊夏喬的刺客,也說得過去;因為當時刺客逃走的方向的確有人接應,一見到他又可惜地黯下臉色以致分心。凡亞緊擰眉心,瞬間閃過的怪異感來不及多想,被憑空甩來的餐刀分解無蹤。


-


凡亞‧孟爾伽在哪裡?


我告訴妳……才怪!


「叩叩。」


不知睡了多久,才結束一場回憶式的夢境。夏喬睜開迷濛的雙眼,思緒是大片空白。


「叩叩。」


她的雙眼終於落在被敲響的木門上。若是凡亞會拿鑰匙開門,所以來者不是他。夏喬滑下床,眉輕蹙起來。


「是誰?」她走到門前,低聲抑住屬於女人的高音問道。


門的外頭遲疑半晌,沒再敲門,反而像在等她開門似地跺著拍子。


難不成
……是刺客?


心念甫動,一把匕首從木門驀地穿透而入!銀亮利刃劃破詭異的寂靜,夏喬大吃一驚,連忙後退。


完蛋了,她無聲地咬咬唇,現下沒槍沒劍,若對方是男人怎麼打得過?悠尹沒來警告神諭,照理說不會發生什麼吧!她突然想起凡亞,凡亞還在工作,會不會也遇到了?


可他這麼強,不會有事的。還是先擔心自己比較要緊!


「噗!」就在她定下心想辦法的同時,第二把刀毫不謙讓地穿插而入。


啊,天哪!


如果是上次的刺客,早該發現找的人不對了
……因為,她很清楚在客棧攻擊她的人只是走錯房間。不只是對象搞錯、房間弄錯,刺客還是個女人!他們的目標是凡亞,不是她,但這種重要的事她卻一直忘了提醒!


姑且不論凡亞可能現在也遭受攻擊,門外的刺客都知道她不是目標了卻還待在原地,恐怕這次針對她來著
……


夏喬眼角餘光瞥見房間裡敞開的窗,快步走去,闊氣地踩上窗沿──要是那人衝進來,她就要跳下去了!


有什麼,慢慢接近這裡。驀然,鐘塔內部想回盪起屬於男人的嘶吼聲,同時打住夏喬跨窗和門外人兒的動靜,她愕愣一下,隨即明白過來──


嘶吼沿著內部旋轉的石梯迂迴迫近,夏喬一顆心已懸至喉嚨,下意識緊抓一旁木床的棉被,隨著距離漸減,指節越發泛白──


「你想幹什麼?」


沒有預想中顫慄廝殺聲與刀劍碰撞,取代沉默的是一個滄桑的聲音。


嘶吼聲瞬間被押回喉嚨,門外同時響起另一人納悶反問。「奶奶,我還想問妳幹嘛把刀插在別人家的門上?」


「這是警告!小鬼頭什麼都不懂也敢頂嘴。我是為了裡面的傢伙來的,快叫她出來!」蒼老聲音的主人怒了,高聲道:「我可是一代傳奇的占卜師,妳再不出來我要踹門啦!」


夏喬在門的另一端怔住。占卜師
……不會就是──那個人吧?


拉拉貓見裡頭沒動靜,嚴肅的面容迅速轉向一旁黑髮黑瞳的男人。


「三秒鐘讓她出來,否則我咒殺你!」


「咿!」男子很沒魄力地吃了一驚,連忙拍門,沒忘了避開留在外頭的刀柄:「小姐、小姐妳快出來啊!史塔伏還年輕不能死啦──」


話沒說完,木門「喀」一聲開了個小縫,從另一邊探出夏喬蒼白的臉龐。


對於拉拉貓莫名奇妙的警告方式,夏喬沒再多說,逕自開了門。


總算是確認了安全,來者一男一女。女人是神祕占卜師拉拉貓,男人則是夏喬從英國拉過來的隱執事──史塔伏!


-


拉拉貓的來意除了對夏喬的警告,還有遲來神諭的警告。她靜靜聆聽,不時皺眉──所謂的晚了,似乎就是錯過提防的機會
……剛起念頭,她突然又想到凡亞還在外面。


「重點在妳身上, 夏喬 小姐。」拉拉貓的凝視依然迫人,單刀直入地劈中她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史塔伏耐不住性子, 三兩 步走到兩人中間,開口就辯駁:


「奶奶,小姐沒有問題,是妳有問題!」


「史塔伏!」夏喬喝了一聲,水藍色的眼睛像是結凍了,凍住,不再縈縈繞繞。史塔伏向來欺善怕惡,夏喬這麼一瞪就嚇得縮到角落去了。夏喬個性很好,但得熟識她的人才會知道,而且一任性起來幾乎翻臉不認人。


是他把夏喬護送到巴黎,史塔伏低頭算了算,從抵達時被她趕走,距今已兩個半月了。


「我的問題?」夏喬用問句提醒老占卜師說到何處,一面猜想著。


「妳的身分太特殊,」睿智的紫眸沉靜地望入她頓悟的藍眼,短短一瞬,晃過淡淡的感傷。「原本追著妳走的刺客發現更好的利益,不會卯起來追嗎?雖說英國皇家血緣的首級更有意義,這時候,誰不是錢字當頭?」


夏喬從沒想過傷害誰,從來沒有。她只是單純地以「夏喬」的身分留在他身邊,簡單而平淡的生活,確認自己的心情、無憂無慮,沒有瑣事、追兵和膩眼的金銀財寶。然而,如果為了得到這些必須傷人,就是沒有意義的。那,她該怎麼做



「所以……是不是離開就可以了?」


她訥訥回神,輕軟的嗓音融進沉重的空氣,封印了巨大的失落。因為太明顯,連一段時日不見的史塔伏都明白過來的,哀傷……夏喬絕不是想承擔什麼、保證什麼,她只知道,一個答案的影響可以帶給多少人不同的人生。


-


「回來了啊。」拉拉貓緩聲道,靜默起身,不等夏喬回應,逕自走到稍嫌瘡痍的木門旁站定,拉開門。史塔伏投給夏喬困惑的一眼,卻沒收到回覆,因為夏喬早心急地跟到門口,蒼白的眉間複雜,不曉得是身體不適還是別的。


再一次,漸進的腳步聲越響,她的心就懸高一點,她的心跳就沉重一分。重重敲擊的節奏承受兩人放不下的關聯,隨著時間奏止,夏喬明亮的藍眸在步伐停在面前的瞬間,化作空白。


……來不及是嗎?」拉拉貓冷靜地問道。


「是。不過還好,沒有太嚴重。」悠尹用平板的嗓音回答,掃過夏喬的視線有些遲疑。「那他……?」


「帶到房間,我們回去了。」


拉拉看了她一眼,夏喬連忙踉蹌讓路,讓悠尹把攙扶的男人安穩地放在她的床上。沉默格外鮮明,凡亞呻吟一聲,長長的眼睫與陽光產生了交錯的瞬間,又失去動靜。


「記住我說的話。」拉拉貓帶上房門前,映在眼底的警告刻進她的心中,深深地震撼著她。


夏喬送走占卜師,回身來到床邊,越過看似一臉問號的隱執事,浮落在胸口纏繞著繃帶的凡亞身上,一抹哀戚迅速沾染眼眸,和著方才一直憋在心底的情緒,化作滾燙深刻的光痕瞬間滑落。史塔伏怔了怔,悄聲退開,以不打擾他們的姿態守在門口。


「醒來!」出乎意料地,夏喬憐惜的動作打住,手掌大力地拍在他的臉頰上,強迫傷患從昏迷中驚醒過來!凡亞睜開眼睛,才想吐槽卻捕捉到她的眼淚而困惑起來。


史塔伏咂了咂舌,暗自慶幸自己不是那個躺在床上、纏了半身繃帶的人。


「被打的人都沒哭了,你哭什麼?王子。」


嗯?隱執事的視線霎時專注地停在男人身上,低調出了名的小姐,怎麼會讓別人知道她?


還是......這個男人根本就認識她? 


「不要吵!當心我踢你!」而夏喬意外凶悍,沒人知道是不是衝著「王子」兩字來的。「你明明就很厲害,怎麼弄成這樣?」


凡亞笑了一下,閉一下眼睛,像是在想該怎麼解釋。然而夏喬其實對他的受傷過程沒興趣,只是單純發洩情緒。沒有神諭的警告,他們都太大意了。受傷是意料之內的事,但就像拉拉貓說的,只要她在這裡就沒有所謂結束。這麼沉重的負擔她扛不起,更承受不起。


「沒辦法,對方是女人,不小心就疏忽了。」凡亞輕鬆的語氣像是陳述著「一不小心冰淇淋就掉到地上了」一般,刻意加入的豁然宛如藥丸外層的糖衣,他弄不懂夏喬的眼淚為何而掉。「王子,別哭,別哭,你一直哭我怎麼敢休息?」


「又不是為你哭,閉嘴!」左一句王子、右一句王子的,煩不煩?


「不是就好。」他騰出一隻手摸摸她的頭,露出有點可惜的微笑。「今天是國慶日,原本想帶你去街頭看看晚上的表演,看起來似乎得取消了。不過真的還好,我只是有點睏,你就別再掉眼淚了,我記得你以前很不愛哭的啊
……


「睡你的覺!」忘了一開始叫他起來的原因,也許只是為了看看他、聽聽他說話,夏喬毫不留情地拉下他的手塞入棉被中。


體力耗損的關係,凡亞才閉上眼睛,沒多久就滑入夢鄉。因為受傷的地方在胸口,疼痛讓他就算在睡夢中也小心翼翼地呼吸著。她怔了半晌,才緩緩起身,把淚痕擦乾淨。史塔伏望見夏喬朝自己走來,靜靜地替她拉開了門。


……小姐,那妳要離開嗎?」


「......當然。」夏喬回過螓首,苦澀一笑,「我只能離開,不是嗎?」


……


「說吧,你來這裡應該不只是想看好戲。」


隱執事點點頭,隨著夏喬走出房間。現在他介意的事又多了一件。


床上那位名為「凡亞」的男人,知道夏喬的身分不說,連她女伴男裝的事都刻意地沒有拆穿,到底存什麼心?說沒發現的話又不可能,小姐的聲音在他面前沒有刻意壓低,何以確認她是男人?又,凡亞照顧著夏喬的起居,像是有什麼安排好了似的
……


這個凡亞,肯定就是當年的凡亞!


思及此,隱執事的眉宇緊蹙了起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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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