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世之音 ─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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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生活一如往常,項之律冷不防瞪了在牆角注視著生靈的女魂一眼。據他所知,入學至今它一直待在原地,似乎沒有投胎的打算。
「欸,項之律,去打球吧?」
同班的男生遠遠喚他。他皺了下眉,走近他們。
運動場上陽光普照,鳥鳴點綴著初春時的新機。和風吹來,空曠的草坪杳無人煙,連一隻魂也不見,反映著操場的喧囂。項之律收回眼神,不期然地,一個陰影閃入視線中,他怔在原地,被飛來的籃球砸個眼冒金星。
「喂──你沒事吧?」
「打籃球不要發呆啦,真是。」
「去保健室好了,要我陪你嗎?」
黑影一下子充滿在他四周,聲音一疊又一疊,層層疊疊重重,項之律瞇起眼睛,只覺得那聲音像是成群的蜂在腦中胡亂飛舞,混雜而沉重,讓他更覺得頭昏腦脹……
不知自己最後說了什麼,他的視線緩緩離地,黑影全部散開讓路給他,他的世界只剩眼前不斷變化的視線方塊。
保健室老師說了什麼,他不記得了;床的方位,他也不記得了。項之律闔上眼前,看見的最後一張臉是那隻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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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吵……
好孤單……
好無聊……
特別清靜的耳根子令他極不適應。黑暗中,一支曲隨意撩撥著他莫名忐忑的心。
盈盈流,輕輕走,何苦使使人折柳?
細如緞綢的歌聲聽起來如此熟悉,他一逕沉默著,困惑地回想這聲音。
「項之律?你是項之律吧?……」
他驀然睜眼,如風鈴般輕柔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好不容易捉到的片段狡狤地從指尖溜得無影無蹤,生命突然出現一段空白,有什麼,悄悄地流失了……理所當然的人生,有什麼,一段曾經彩色的片段轉為萬劫不復的慘白。
「我最喜歡超自然了!我的名字叫……」
我的名字叫……
彷彿就要被拱出來的名詞,在短短的一剎,竟被一張女孩的臉取代而閃現了一瞬間!
她…?抱著頭,他怎麼也憶不起那張臉的主人,也許不重要,但也許比生命還珍貴……明明只佔了一部份,消失了那個人,怎麼就覺得好寂寞呢?
無論如何,再也沒有任何提醒了。項之律近乎窒息地閉上眼睛。
「你想知道?……那就讓你知道。」
黑暗中,一道溫和滄桑的嗓音鬆開綑綁著他思緒的繩索,勁而柔的的白光引他緩緩劃開緊閉的雙眼──
甫睜眼,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地府……?」
半透明的靈體緩緩滑動著,無視呆怔且擋路的他。瞬間憶起什麼,他回身便往奈何橋奔去。
橋墩下大排長龍,年長的孟婆輕巧地遞給每隻魂一只木碗,瞠著眼監視它們喝光裡頭滿滿的液體。靈魂們沒輒地嚥下湯,井然有序地滑上奈何橋。
他竟然記得這場景!
項之律又是一驚,悄悄越過孟婆,上了奈何橋。沒有誰發現他,每隻魂只是眼神空洞地滑向那盡頭。
正困惑著,他赫然瞥見一隻感覺很熟悉的與他擦身而過。沒有太多考慮,他直覺地明白過來:那是他自己──……
「喂!那邊那個上橋的傢伙!」驀地女聲劃破寂寥,項之律和自己的魂魄同時掉頭,但因為已經喝下湯,那魂自然也不知道是誰在叫他。只聞那女魂扯嗓道:
「我會看著你,要是下輩子虧待她,百年後不得投胎的就是你!」
項之律暗叫不妙,欲上前阻止卻已不及。奶奶曾告訴過他,在地府中,喝過湯的魂不得與尚未接受的交談,反之亦然;因為此舉將破壞因果輪迴,產生不可挽回的錯亂。而此時下的詛咒也越靈,一旦說了就沒有挽回餘地了。他眼睜睜看著那隻魂被使者架走,慨然一嘆。
下一道身影依然熟悉,項之律在它從眼前經過時,頓悟它的身分──無法不心疼,卻仍為了它的解脫稍感欣慰……奶奶的靈魂駐足原地,白光刺眼。
「……奶奶?這該不會都是您──?」
「最後一次了……」白光柔柔出聲,已然沒有病中的氣若游絲。「之律,你想知道的奶奶都告訴你了,下輩子,還會再見的……」
看不出人形的光體中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拂上他的前額。光景剎然破開,就在電光石火的剎那,先映入他眼底的是女孩失去生命的身子癱軟在自己的臂彎。
「留緒,下輩子……!說好了,下輩子一定要再見……」
然而蒼白的臉如何回應他真切的承諾?剛脫離軀殼的女魂杵在一旁,男人無語的淚星零粉碎在已經沒有溫度的臉頰上,項之律看見,女魂輕輕蹙眉,無聲地頷了頷首。只見男人即刻咳出大口鮮血,在它焦慮的注視下,戰亂的傷已濡滿了血腥,因為毒發呈現深紫──生命的最後一秒,他彷彿看見她的臉,佈滿了淚痕……
然後,男人向閻王求來一生一世的陰陽眼,只為了──不錯過不幸未達成投胎的女人。
在他投胎之際,被架走的女魂是女人生前的知心,最後成了叛軍旗下的一員,仍掛記著女人的幸福。先一步預見兩人的死別,為了告訴他們,做為代價,她這一世將不得超生。
而那曲……?
如此觸及內心,只怕,是女人在投胎前的吟唱不經意傳入了耳中罷?
「奶奶,您到底是…?」項之律靜靜地離開了白光,悄聲問道。
「我就是你的奶奶,僅此而已。」
他也不便再問,順從一笑。「…是。」
「……再見了……」
隨著光影走遠,他再次聽見那熟悉的歌聲──
盈盈走,輕輕流……
何苦使使人折柳……
他的魂再次回頭,再也不見什麼人。
何苦……使使人折柳?
一陣風吹過,在他的手心盤旋片刻才旋轉著消失。
「你也可以叫我柳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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