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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  

 

拉拉貓的難題


20


厚厚灰塵與烏雲一樣令人喘不過氣,夏喬伸手擦拭,忍不住被遺落許久的回憶熱了眼眶。


擰乾抹布,沿著每種具飾的輪廓細細擦抹,每種家具都有載不動的情感。窗子,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斜映在他臉上的陽光,就從那一刻起她認定他是個溫柔的人;床板,為了不住妓館,他忙了整個下午敲敲打打為自己弄了一張床,還被她暗忖像棺材;木椅,離別的清晨他睡在椅子上,手上還捏著濕潤的毛巾,傷口因前一晚的過度奔跑滲出怵目驚心的殷紅。


床,在她生病時無微不至的照顧;衣櫥,吵架後收藏了每一封道歉信,等著被唸來安慰她;木桌……


木桌,據說收藏了她走後的每個心情。


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瞬間,一滴滾燙的清淚點濕了明信片上模糊卻可辨的「夏喬」兩字。像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心情的大男孩,他的筆觸很小心,明知道無法傳達,卻還是那麼仔細地將心底話寄予那空白的地址欄。


『滿滿的,整個抽屜。』


睜圓明眸,賴以為生的空氣突然一聲轟隆,震撼她漂泊無依的靈魂。


「凡亞……」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她的指尖微微泛白,抓著木桌滑落。夏喬被思念啃蝕著,一遍遍回憶他的笑容,直到淚水再也停不住地奪眶而出,漣漣滾落。


『因為我在乎,夏喬。』


「凡亞,快回來……


雨,豆大的雨滴猛烈地砸落地面,打在鐘塔身上,打在她發疼的心口。


「凡亞,快回來,拜託你,來到我身邊……


天大地大,為什麼單單對你執念,我也不明白。一定是還有太多話沒能告訴你,太多心情還沒跟你分享,太多事沒能一起完成的……「遺憾」吧!


如此灼痛的思念侵蝕著我的靈魂。我呼吸,為了能與你再次相遇;我痛苦,為了深深思念你。


-


夜。


悠尹帶來見客的口信,夏喬連忙去「旅行者」接綾,兩人快步跟上悠尹在夜色中若隱若現的背影。細雨濛濛,襯著說遠不遠的鐘聲有幾許惆悵之味。


拉拉貓也沒什麼變,視線依然睿智得令人望而生畏。只是占卜師似乎還是很疲倦,睜著藏不住睏意的明眸躺坐在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麼,夏喬覺得拉拉貓會提早醒來,是因為客人是「夏喬」的緣故。


「怎麼回來了?」彷彿年長的婦人正慈藹地與晚輩以寒暄起頭,找不著一絲銳利。但她不敢放鬆,微微凝起眉心道:


「我來巴黎,應該也在您的意料之中。」


「所以我在問,妳知不知道站在這裡有什麼意義?」


果然被天外飛來一筆的問句擊垮了,夏喬整個人愣住:「……意義?」


早就猜想過回來巴黎的淵源,夏喬不太相信命運,但此刻,她卻被類似命運的某條線牽著牽著,像是注定來到這裡,來到這裡被拉拉貓的一個問題擋住去路。


「不知道就請回吧!浪費時間。」


她心裡一慌,沒想到這麼快就下了逐客令,就連始終待在門口的悠尹也微微變了臉色,「拉拉貓小姐?」


「送客!」占卜師懶得多施捨一個字,老態龍鍾地自沙發站起來,走過夏喬身邊時還帶起一陣紫羅蘭的幽香。夏喬也跟著起身,心慌慌的,出聲喊她彷彿想留住占卜師的一點猶豫:「等等……


拉拉貓的背影頓了一頓,沒回頭:「綾留下,妳出去。」


身影很快沒入門簾之後,留下外室幾張錯愕的臉。悠尹自然不會發問,倒是綾,被點了名更加沉不住氣:「夏喬,現在是怎樣啊?」


夏喬訥訥回神,視線在門簾的另一端黯淡下來,回給她一記苦笑:「她指名妳呢!我先回鐘塔等妳,知道鐘塔在哪裡吧?」


「等等──喂!」


綾的疑問聲留在門後。想起沒帶傘,夏喬乾脆衝出雨幕,讓初春冰涼的雨滴恣意砸落身上,既冰涼又空蕩。但淋雨沒有為她帶來想像中的快感,「撲通」一聲,夏喬狼狽地摔倒在地,一身泥巴立即被滂沱大雨沖刷而下。


長長一嘆,無意間掃視腳邊,這才發現絆倒她的是一個長條物體──傘?


皺皺眉,夏橋端視著上面貼的小紙條:『我是愛心傘,請用我!』莞爾一笑,雖然愛心傘放在路中央絆倒人似乎不夠愛心,但──無論如何,還是有這麼善良的人。


鐘塔一如往常地漆黑,她熟悉地摸索上樓,卻發現房間裡有半根還在散發溫暖的蠟燭,與一旁幾根沒用過的預備品。


有人來過了……是小偷嗎?不對啊,哪個小偷會好心地替人準備蠟燭的?


嗯,應該是敲鐘人吧!


「幫我開門啦!好冷喔……


夏喬微微愣了一下,替綾開了門,將她迎入已經溫暖的房間裡:「妳也太快了吧!」


她皺起鼻子做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別提了,她還是沒告訴我芙絲維底到底要找什麼人啊……不過,」燭火暖暖的黃色映在她的輪廓上顯得溫柔,令夏喬有瞬間恍然:「拉拉貓要我告訴妳,只要想到答案就去找她,立刻喔!」


立刻……微微點頭,夏喬卻陷入混亂。


-


接下來幾天,夏喬周遭都出現了神秘的支助者,不斷供給所需要的東西──神奇的是,她也都確實必須用上。有匿名者在幫助她們……不,是在幫助她找到拉拉貓要的答案。


是誰呢?不管是誰,最好的回報就是找到那個答案。


她用掉幾個下午觀察街道與沉思,從人群到冷清、從微笑到落淚、從深刻到淺忘、從日落到夜深。夏喬去走了每條與凡亞一起走過的小路,回想順著綾來巴黎的第一個衝動──回憶像是空氣,一刻不曾離開的依賴。依靠著凡亞施予的寵溺與縱容,她覺得丟棄長年以來養成的擔當一點也不可惜。


在他面前,她只想做個市井小民,可以不堅強,可以放棄,可以退縮。


回到巴黎,用平凡的思念來回憶你……如此而已。


有些晚了,夏喬順著晃蕩燭光偏頭找到綾熟睡的輪廓。凡亞做的床擺在前面等著她沾染溫度,夏喬淺淺一笑,吹熄那抹燭光,沒忘了把棉被下的明信片攬在懷中。因為親手寫的格外有溫度,總覺得這樣抱著,就把凡亞溫暖的笑容一起帶著入夢。


夜風微涼,雨聲漸歇,夏喬很快便沉入夢鄉。似乎夢見了什麼,她的嘴角微微揚起,勾勒一抹既心酸又幸福的弧度。忽然,木門喀地開了一道小縫──


古老軸心禁不起突兀摩擦,倏地滑出一聲尖銳哀號。有點心虛地望望兩張床上的兩個人,他悄悄地將門掩上。似乎也在歡迎他,許久不見的月光在髮上映出同色澤的淡淡銀光。此刻風是他的掩護,虛幻又一閃即逝。


在木床旁蹲下身子,她的睫毛顫了顫,似乎就要醒來……半晌,凡亞發現她終究沒有睜開眼睛,才放肆地將她的髮絲自眼睫撥開。反覆撫摸著,細細的,他用指尖很輕很輕地滑過夏喬沉睡的臉蛋,銀眸瞇起來,從眼底泛出心疼的笑意。


「傻瓜……哭成這樣要我怎麼放心?」


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了。羊角村一別,他便排除了活著再見面的期盼,只希望她能有綾十分之一的豁達,而不被他誤了時間。


想不到只是回來收拾東西,卻聽說鐘塔有人進駐,不是別人,是一個曾待過幾個月的金髮年輕人。他半信半疑地想去確認是不是夏喬,無意間撞見夏喬嬌小脆弱的背影,在小小的房間裡猛掉眼淚。但,究竟能不能碰面?他不敢再給她或自己任何希望,遠遠望著,就夠了。


凡亞……」呢喃間,臉上舒服的碰觸瞬間一僵,夏喬皺皺眉,視線被白色布景中微笑著朝自己伸手的男人佔滿了,卻深刻感受到那抹笑意中盈滿的孤寂而輕輕擰眉:「為什麼哭……?凡亞不哭,不哭……我保護你……


他怔怔地凝視講著夢話的夏喬,似乎是真的睡著了,並做著關於他的夢。


「跟我一起走吧,不用再孤單了……我就在這裡等你……」夢裡,凡亞露出一個傷心的微笑,宛若孩子終於找到了引路人,驀然綻放出未曾展現的無助。夏喬往前走去,牽住那隻看起來堅強,其實找不到方向的大手──然後微笑裡帶著微微淚濕。


凡亞凝視了她懷中的明信片好一會兒,失神瞬間,銀眸漸漸升起一絲迷濛,淡泊的心牆被她最終的微笑融化了,從眼底漾出一股暖流,淌過長年乾涸的情感,順著血液,奔流到心口。


床板支撐著他與夏喬的重量而輕響一聲,他俯身吻她,阻絕夏喬一再撩動心緒的安慰。夏喬輕吟一聲,藍眸朦朧間落入一片令人心安的銀灰瞳裡,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接收凡亞輕淺的碰觸。


「換我保護妳。」


似乎有人在說話,但不曉得是誰。當感覺呼吸不再異常,夏喬又馬上睡得不省人事。


凡亞起身,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睡臉,淺淺微笑,便像風一樣離開對流的空間,宛如不曾存在過……


-


拉拉貓玩弄指甲有一陣子了,偶爾投來的目光挺漫不經心的。期間她瞟了神色漠然的男孩幾次,也對著窗外新生的花絮發了一會兒呆,似乎很欣羨活躍在外頭的心思與活力。


然而她是懂的。夏喬不相信拉拉貓不知道蘿拉要她做的事有什麼意義──不然她也不會說出來。要不是有所透漏,夏喬一定到現在還弄不懂拉拉貓問題的核心。


「可以說了吧!我給了這麼大的提示,再說不出來,我的幫忙也就到此為止。」


……


「妳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離開,又為什麼回來?」


布穀鳥活力地一躍而出,震了震僵化氛圍,它沒有心,卻也懂得如何讓人感到安心。彷彿深深地吸了口氣,就連古鐘也替她一下一下地敲出倒數的節奏。


終於,夏喬不再閃躲,抬眸定定地凝視占卜師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喜歡凡亞。」


「這就是答案?但是,蘿拉也喜歡凡亞。」拉拉貓的眼睛微微一瞇。


「原本,我因為比不上蘿拉長久的陪伴而有所顧慮。但凡亞不是物品,他有心也有感情,不能讓我和蘿拉搶來搶去。」她的淺笑如一波湖光,淡然而明媚:「若要快樂,不能只是一起逃跑。凡亞也教過我怎麼正視自己的優缺點,他自己卻一再背對回憶。回憶促使我們成長,就算跌倒了,失去了,要懂得面對才能癒合。」


所以,她想守護的不是凡亞時時刻刻的淺笑,而是被他藏在心底多年的喜怒哀樂,她都想一一接收。陪著他面對,而非陪著他遺忘。所以她回來,為了看看他長大的地方,為了把思念與這些街道裡的五味雜陳融在一起,說穿了僅是夏喬一廂情願的執念,如此而已。


「詛咒還沒完全解開,妳打算怎麼做?」占卜師淡笑,問了一個雲淡風輕的問題,紫眸精光暗掩,彷彿在旁觀一局早已定勝負的棋:「夏喬西梅頓?妳沒有家人、沒有權勢、沒有依靠。諾爾夏爵歷劫歸來,他很快就會奪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而妳……毫無籌碼可言的妳,即使蘿拉付出所有解了部分詛咒,對於凡亞日後的命運,妳依舊只能袖手旁觀。」


被說中痛處,夏喬一怔,垂眸,一陣刺疼自心底竄流而上。諾爾王子是回來了,不久後,她不再擁有掛名的皇家血統,也許會流落街頭,也許會在某個小鎮目睹凡亞的命運而無能為力……


但,至少不是現在。


「請告訴我,該怎麼做?」拉拉貓詫異地掃了她一眼,撞見她毫無保留的決意。夏喬向來不貪生怕死,但也沒有傻到為了什麼乾脆地放棄生命,只是執著在無法盡力的遺憾;要她冷眼旁觀占卜成真,不如深刻地放手一搏。「拉拉貓小姐,無論能改變什麼,哪怕只是某位貴族的一句話──請告訴我,現在的我能幫什麼忙?」


角落裡,悠尹的平淡神色一動,少見地湧現複雜的情緒。


「妳別做傻事呀!」綾雖不聰明,卻也明白這小子平常表情少得可憐,現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話中的兩人,那抹憂慮宛若推不開的命運的腳步般如火如荼。「這種事都得付出代價的,說不清會損失什麼……


沉吟半晌,拉拉貓頗有興味地瞥向綾,又回過頭,朝夏喬挑起一邊眉毛,依舊興趣濃厚地問:「什麼都可以?」


「是。」


「夏喬!」悠尹一手制住綾欲上前的動作,聲調已淡漠如昔:「如果夏喬小姐決定了,那就是最好的決定。」


春風灌入室內,昏暗房間僅剩虛弱的燭火勉力支撐。


……我說過,妳沒有籌碼。妳只有『妳自己』可以用來支付。」


她微微一愣,隨即暗下臉色,「怎麼支付?」


「哈!放心吧,我不會要妳用那瘦沒兩斤肉的小孩子身體去賺錢。」看穿了她瞬間的遲疑,拉拉貓的眼神閃過譏誚,望望即將燃盡的燭火,修長指尖在圓滑的輪廓上冷不防剮出一道缺口,使得蠟燭再也不見完整,而揚起了一抹逼人笑意:


「捨棄感情,凡亞就能得救。」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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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