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兒，今天星期五

〈蘿拉‧薇兒比尼〉


『凡亞‧孟爾伽，我會再來找你。』


低柔嗓音呼應著記憶裡飛散的碎片，那一瞬間，他像是也滑入無底深淵。做了一個幽深陰暗的夢，裡頭窒息的溼氣是誰不知不覺灑落的淚痕。一抹背影迅速越過他，沒由來地想開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回憶柔軟卻堅韌，猛然攤開時閃現淡金色的光芒，頃刻，凡亞只來得及喊出背影的名字，像精靈一樣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


『夏喬……』


瞪圓銀眸，迎接他的仍然是孤獨的早晨，而夏喬，夏喬早已如夢所見，從他的生命裡……蒸發了。


10


秋天，是被想念的季節。


原木色的衣櫃門半掩，露出一截有點眼熟的素色布料。孓然身影閃現，凡亞蹙起眉宇，腳步在一疊衣服中間站住了。


「……什麼時候把錢放這裡的？」


他自認記性不差，幾年前碰過面的人都還叫得出名字。而儲蓄這種重要又莫名繁瑣的動作幾乎天天進行，想過買本帳簿，但後來還是給忘了。現在可好，多一筆錢在他的衣櫃是怎麼回事？連能不能用都不確定的神祕存款……他哪有膽子動啊！


反正目前不缺錢。心念一轉，凡亞把地上折好的衣服一一放入衣櫃，省下時間，也去了雜思。


今天是小鬼敲鐘，他率性離開鐘塔，懶得多待在房間一秒。夏喬走後，他過了一段忘了如何發呆的奇妙生活，像是長久以來的習慣因為她的離開也一併被帶走了——因為毫無預警，凡亞錯愕過、困惑過，他想……也思念過。


夏喬不是他認識的王子，只是與他相處一個夏天的女人。他知道，但沒讓她知道。


風溫柔的觸感，挑起凡亞靜緩步伐的些微停頓。


夏喬……現在在哪裡？做什麼呢？


如果這樣的思念可以被允許，那，下次遇見時，凡亞就有勇氣迎向她嘴角的燦爛。


「蘿拉。」


今天一身中國服飾的花妓頓了一頓，回眸找到凡亞身影，短暫停下手中花雕。「怎麼來了？」


凡亞揀張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微微一笑：「什麼時候跟我客套起來了？」


「這禮拜工作很忙吧！不然我也省得問候。」笑笑，蘿拉放下雕刀，指尖輕盈地繞繞刀側：「怎麼不見夏喬？」


「她離開了。」


「是嗎……」若有所思地喃喃，蘿拉臉上不見詫色，也看不出什麼情緒。「那你打算去找她嗎？」


凡亞這才感覺不對，抬眼望住她平靜的面容。


「妳知道夏喬是女人？」


「看不出來才奇怪吧！」還真沒看過這麼娘的「男生」。


「……會嗎？」


「而且，你忘記我是誰了嗎？」蘿拉凝聲問，眼神深不可測。


「蘿拉……」


「你知道我不會攔你，」輕愁浮躍，字裡行間閃閃爍爍。「當初，我就是為了夏喬去找你的。要不是拉拉貓的孩子都會被詛咒，我和你就不會相遇──如果執意要去，我不會攔你。」


凡亞垂眸，感覺心靈被一條無形的束縛拽得緊緊的，像是無法預知的不告而別。「我不會去的。」


夏喬離開，一定有什麼原因……只是那是他不能接觸、探索的因素，所以她沒有透露，所以她選擇在沒有知會的情況下獨留他。有那麼一瞬間，他有種被遺棄的孤寂感，失去了習慣、交談、微笑和在乎的對象，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也許夏喬並不在乎他，那他為什麼還要追過去呢？


「她沒跟你說她要離開？」


「沒有。」


蘿拉靜靜打量他低垂的眼睫半晌，笑了一笑：「別這麼沮喪，你還有我啊！」


緣分，得由兩個人一起努力再加上一些運氣才成得了。因為不能確定，凡亞只能在這一端怔怔地望著彼岸黑濛濛的盡頭，脆弱的想念佈成一道細微光線，要用多少力氣才能觸及那個人遠在天涯的溫柔？


秋天，也是想念的季節啊！


-


依稀記得，遇見蘿拉就是這麼回事。


那是一個平凡的夜晚，王子一如往常入寢後，他因為閒得發慌走出陽台，那一晚，月光明亮懾人。


有個女孩，旁若無人地蹲在一樓花圃前，淨望著宮廷發呆。凡亞可以從他的角度將女孩的五官完整收入眼底──也是西方人，圓俏的臉蛋白白淨淨的，除了微捲的髮絲蔓長及胸，小女孩與王子竟有幾分神似。


皺了皺眉，來這兒這麼久，他似乎還沒和那個女孩打過照面？還沒看清楚，小女孩圓圓亮亮的藍色眼睛突然對上他的視線，明顯驚怔半晌，不由分說地跑離他的視線範圍，颯然而過的夜風領著凡亞困惑的目光，消失在身影逃入宮廷的盡頭……


不只是凡亞沒有察覺，此時小王子雕欄玉砌的寢室只回盪著空無一人的夜色，漫漫無際……


沒過幾天，外頭來了另一個女孩子，自稱為父親帶來口信，她說她叫做蘿拉，說父親要他回家，不准他留在英國了。因為父親一向嚴厲，凡亞只得順從地隨蘿拉回到家鄉，卻沒想到──他的人生早就在入宮這幾年風雲變色！


長長一嘆，凡亞將花束輕放在小溪岸邊，水聲縈繞，只是毫不戀棧地向前奔流。


望著曾是房屋的溪流，他不禁想起當時蘿拉稚氣卻堅持的命令。


『你這一生絕對不可以離開我！』


『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唯一的家人了。』


因為神諭、因為命運，他的命與蘿拉的綁在一起。正是這麼堅固的羈絆，那些回憶不只是鐘塔斑駁的石牆，是一起長大的兩人眼神交會的契合溝通。


蘿拉是……朋友？夥伴？家人？一連串的疑問重重打在他猝不及防的情感，時間是人生的述說者，那能不能也是公平的裁判？如果，他能夠回應蘿拉的心情……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這樣子的感傷？


這樣是最好的嗎？


荒林裡滿是枯落的殘枝，與無人相應的詢問同時飄零。


-


夏喬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像貓兒一樣伸了伸懶腰。


圖書館靜寂無聲，窗外斜射進來的光痕向後延伸，在木椅後不遠處硬生生打住了腳步。或許是倦了，她幽深的藍眸無神眨動幾下，寂寂趴倒在原木色的桌面，淡金色髮絲柔軟地蜷在白淨臉龐前，宛若形影不離的緞帶。


如同小說裡藏身圖書館的金色精靈，夏喬背光的身影四周環繞著高大書櫃，整齊並列著歷史精淬的結晶，襯得身形格外渺小。絳離沉默地站在她身後，神情雖幾分無奈，手上掛著的棉毯還是輕輕落在夏喬一起一伏的肩上。一起放下的信封被精緻地滾上金邊，細緻紙質隱約隨風吹動，左上角的郵票像是一面生動的國旗，栩栩如生地向世人宣揚著那標誌的巨大權利。


那是一封……來自英格蘭倫敦的信。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