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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旅行吧

 

 〈拉拉貓‧薇兒比尼〉


3

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嗎?」凡亞環著手臂,陰冷的神情比平時不茍言笑時嚴厲上百倍,被盯住的人若有似無地發抖著,像是待宰的小羊。「睡得好好的,音量大不說,還差點殺進我房間!怎麼,昨天都在幹什麼,累得醒不來啊?一定要出人命才肯管是不是?櫃檯的都做什麼去了,蹲馬桶嗎?」


掌櫃冷汗涔涔,面對凡亞砸下一個接一個的逼問,他瑟縮的身子越顯弱小。「這實在
……我們並沒有察覺……


對方唯唯諾諾又語不成句,凡亞壓抑不住地別過臉。


「算了、算了,夏喬,我們換間客棧。」不耐地啐一聲,目光無意間滑過剛替她包紮好的左臂,眉心一緊,再瞪掌櫃一眼便和夏喬揚長而去。


兩人在早晨的陽光下都不發一語,任由影子和影子虛擬地交談著,狀似親暱地交疊在一起。清晨的擁抱後,夏喬就不太說話了。也許真的嚇傻了吧!畢竟根據她的說法,刺客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門前,當下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更別說自衛。凡亞一面自忖著,一旁夏喬的眼神有些飄忽,與活力的陽光有著不協調的差距。


真不曉得王子的腦袋都裝些什麼?


才想著,一抹熟悉的嬌影晃入視線。那麼大度、那麼充滿個性的背影,正好點通凡亞快要阻塞的思緒。出於一點點的感激,他主動叫住前面的人:「蘿拉!」


背影的腳步一頓,蘿拉輕輕回首。幾抹柔和和陽光一樣暖暖的,點綴著清澈的笑容。


-


「啊
……昨晚累死我了。」從市集回來的蘿拉一身艷紅,白皙的手指正輕輕按摩著肩關節。眉頭一皺,她的動作在意識到凡亞幾秒前說的奇妙計畫驟然而止,緊接著露出驚悚的呆滯: 


「啥
?」


……我說,」凡亞望著她下巴合不起來的表情,心中一嘆。「我和夏喬要住在這裡。」


「啊!?這
……客倌啊,這可不好……」一向從容的蘿拉結結巴巴道,目光很快地找到一旁的夏喬:「小兄弟,你說是吧?」


夏喬呆呆地望著她。蘿拉挑眉,把凡亞拉到一旁咬起耳朵:「那小子怎麼啦?」


「早上我們被刺客攻擊,他嚇壞了。所以我想住在這裡也許比較安全。」他老實回答。


蘿拉沉默半晌,又回頭看了夏喬一眼,漂亮的眉心凹陷成複雜的池心。


「凡亞,你要知道這裡不是普通客棧。」


他認真地頷首:「我知道。」


「可能睡到一半會有醉漢把你趕下床,而你不能對他動手。」


……


「也發生過客人上錯床搞錯人的事。」


……啊!?」


聲音之大,整個大廳的人都轉過來看個究竟,旖旎氣氛就這麼消失無蹤。凡亞緊緊擰住眉心,表情說有多怪就有多怪。衣擺突然被扯了一下,他回眸望去,只見夏喬的臉比他蒼白數倍,顯然也聽見住在這裡的風險了。


「不要這裡。」夏喬低聲要求。


凡亞一驚,突然想到拉拉貓的警告--不要讓他離開視線--是指連睡覺也得一起?是說,兩個男人睡同一張床是不是有點怪怪的?姑且不論他的性向絕對沒有問題,那
……夏喬呢?總不會這幾天折騰下來就弄出一對同性戀吧?


等一等,他在想什麼啊
……


-


「好了。」


夏喬費解地打量著床邊一塊多出來的木板,和凡亞稱得上愉悅的笑容,遲疑的水色眼眸因此恢復些許生氣。


……這是什麼?」她忍不住想弄清楚。


凡亞身上的亞麻色長褲和一雙精瘦的手都沾染污漬,良善地朝她一笑。他們在無計可施下回到鐘塔,裝了鎖,還敲敲打打地弄了一塊有點像棺材的
……床?


「我的床。」


「鐘塔晚上不是不能住?」


「嗯?」凡亞高挑著眉,背過身檢查鎖的安全性,以致聲音變得些許模糊:「難道你想住妓館?」


「也不是
……」夏喬屈著膝蓋坐在床上,望著他努力嘗試鎖門的執著背影。就算是妓館,凡亞是男人,醉漢雖不清醒,總不至於連男女都分不清吧?只是,她現在不敢把他的任何好意嵌入自我意識,出門在外,她是該把天生的自以為是壓低一些。


雖然
……大部分的原因應該是她的要求吧!不論是什麼,他們終究沒有在那種是非之地中打滾。


「我能怎麼報答你?」夏喬下了床,一直走到凡亞面前才停步。陽光斜斜地在兩人之間隔出一道若有似無的距離。她不敢問凡亞想要什麼、需要多少實質援助,因為她有預感──這些話在凡亞的字典中絕對是禁忌。


他堅毅的肩膀刻畫著稜角似的、毫無轉圜的情感,讓夏喬忍不住想圓融那堅冷的堅持。凡亞不急著回答,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她讀不出他的表情。


「你缺女人嗎?」夏喬突然想起蘿拉,時而溫柔時而黯淡的唇角。


「蘿拉不適合我。」他一眼便看穿夏喬的思考方向。


沒關係,」夏喬愣了愣,清朗的面容浮起淡淡的困惑,「倫敦有很多不錯的女孩子,到時候──」


「還不急。」凡亞倏地打斷她的話,舉步向前,她下意識退後一步。見狀,凡亞停止前進,斂起嘴角,幾分逼迫地凝視著夏喬。


「倒是你
……」他一瞬不瞬地緊鎖夏喬略慌的藍眸,捕捉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渲染開的不安輕輕在她心上化開,她有預感,他就要問出什麼驚人的問題了。


「你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聞言,夏喬半驚訝半放鬆地抽了一口氣,原本緊繃的肩膀頓時塌了下來。凡亞察覺她的反應,弄不清那投射而來的目光是委屈,還是侮辱?站在他的立場已是一片模糊,對於夏喬的立場更混亂不已:「別多
想,只是問問……


「都喜歡。」


……啊?」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登時呆滯。


雙、
雙性戀?


一瞬間,凡亞無意識地退了一步,同時她的藍眼中閃過一抹黯淡。「我原本以為,你不是被受限在異性戀的人之一。但現在看起來
……好像不是這樣。」夏喬轉身離開,在兩人之間拉出一堵城牆般的隔閡。


他不是有意歧視,只是第一次遇到有些震驚。然當他發現夏喬眼神裡的溫暖漸退,想補救已經來不及。


她也不想和他嘔氣,只是,被傷過的自尊毫不保留地把她的心聲通通供出來,結合了長久以來對這種歧視的不以為然。「覺得我很異類?很噁心?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喜歡女人怎麼了?喜歡男人有何不可?評斷一個人,可以從異性戀與否下手嗎?」


……對不起,我失言了。」望著她罕見凝聚輕鄙的眼眸,凡亞輕聲致歉,想再說什麼卻被夏喬毫不留情地打斷:「不用道歉,我累了……


夏喬倒回床上,把外面的紛擾一律隔絕在溫暖的棉被外。


驟然扯開的沉默是流動的風用盡力氣也刮不走的膠著。一層棉絮的距離,間隔兩人紊亂的思緒。夏喬輕嘆,怎麼弄成這樣啊?一面暗斥自己魯莽,卻又當真被凡亞退後的那一步傷害了。她是標準的異性戀,百分之百不對同姓朋友產生任何遐想。只是,這種問題答了不是也很奇怪嗎?交朋友,真的從性向下手?


凡亞是她的恩人,雖然對他還完全不了解,也不確定他的好意是否別有用心,但他的幫助確確實實達到對她有用的境地。夏喬的感謝說不完,但現下
……也說不出口了。


而口誤的當事人還懊惱地杵在原地,想離開又顧慮兩人的安全。望了望門,又回眸一望棉被中間的隆起,掙扎好半晌,凡亞還是認命地倒回木椅上。


他不常說錯話的,機率比被雷擊中還小。也可能是對象的關係──但夏喬也才小他兩歲!是他太久沒有去市集,這會兒和年輕人有代溝了?


一向溫順的夏喬這下子因為這種事同他耍脾氣,可見問題毫無界線地直劈紅心,那,是不是應該把那麼激烈的反彈歸類為「默認」?


「我不是同性戀。」驀然地,夏喬悶透的聲音從棉被的縫隙竄出,正好推翻凡亞剛剛推導出來、聽了會讓她吐血的結論。凡亞不置可否地沉默著,淺灰色視線淡淡地浮落在床上坐直的身子。


「我說,我不是同性戀。」夏喬認真地,一字一字確實表達,執意得到一些回應似地執著。然而,就像小火苗一旦撞上冰水就會瞬間熄滅的惆悵,她傳遞的,情感、精神、想法,也都在那抹銀灰色的寒冬中,凍結了。


見對方沒反應,夏喬自嘲一笑,斂了斂眸光。她沒忘,只要人不在英國,「王子」的頭銜就毫無意義,政策如此,人亦如此。不是真的想在異國打混,她想,家人不可能還沒發現吧!但一定是因為明白她個性才沒有派兵追來。但這裡的一切如此陌生,充斥著不安與神祕的氣息宛若不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讓她灰飛煙滅。


環境如此,人
……亦如此。


「我知道了。」懵然抬頭,對上凡亞帶有笑意的唇角牽起好看的弧度,化開陽光中迷濛。夏喬低下頭,遲來的窒息感令她喘了一會,一時竟接不上話。


微妙的沉默在時間線刻出深刻的長度,夏橋長長的睫毛被刷上一弧光色圈暈,鮮明地平貼那雙水藍色明眸。凡亞見過,雖然臉龐添了成熟,但一如往日陷入膠著的細緻神情,他見過。


「為什麼離開國家?」很淡地,凡亞詢問是一陣涼風,輕掃眉眼。她淺淺地笑,掺點無奈。


「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可以做什麼?」


「認識自己也未必成功啊!」


「是啊
……」夏喬自嘲的唇角沒入屈起的膝蓋中,連帶模糊了嗓音。「但母后說,沒有自覺就與成功無緣。宮廷的事哥哥有興趣,所以他努力學習、外交,在人民的擁戴中找到自己。那我呢?」


父母高度的期望被哥哥一肩扛起,她卻反而被轉瞬間的釋然放棄了。該說她沒有努力,還是方向不對?就像凡亞說的,她連自己的人民需求是什麼都不知道呢!這樣的王子,誰會想念?


「你是你,是別人想學也不能的存在,為什麼要模仿?」凡亞在她的眼神中發現不屬於十九歲的沉重,不禁心疼。「我啊
……雖然比你長兩歲,父母的遺產就這麼一座鐘塔。雖然衣食無虞,老實說,我也不曉得自己的方向。不過,我沒有不快樂。」


「有什麼好擔心的?人生方向,不是你用力抓就抓得到。與其擔心這悲傷那,不如認真過當下的人生。」他義不容辭地道,投給她微笑。


原來王子的腦袋都裝這些東西啊......?


夏喬神情複雜地望著他,像是回應他釋出的善意而微微一笑。鐘塔下的布穀鳥正隔著門報時,小門開闔的聲音響在鐘塔內也格外清晰。十下、十一下
……現在已近正午。


「要怎麼快樂呢
……」她喃喃自語道,刻意抑住的嗓音還是隨著風的旋轉落入凡亞的思緒中。


他起身走到夏喬面前,含握住她的左手,壓在她的胸口上。溫熱、篤實的節奏在夏喬掌心下偷偷加速,彷彿極力證明她一直否認的悸動。凡亞的長指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溫度間接促使心窩發燙,她第一次知道原來
……心可以跳得這麼快啊……


「你知道
…...」夏喬的開口登時讓凡亞戒備地鬆了手,兩人皆是一頓,也讓夏喬把到嘴邊的自白嚥了下去。兩人尷尬萬分,雙方卻都不明白為何尷尬。


你剛剛要說什麼?」凡亞歉然一笑,向後退開一步。


他絕不是有意對少年動手,只是剛剛有一瞬間,他好像
……看到不一樣的人。


她絕不是有意打斷剛才還不錯的氣氛,只是在那個當下,她多希望凡亞知道她的性別
……如果他知道了,對她的感覺會不會不一樣呢?夏喬很想聽聽凡亞的答案,如此而已。


果然是她太貪心了嗎?


「叩叩──」


誰敲響木門,震動了膠著的空氣。凡亞離開床邊,有些困惑地應門。來者是一位皮膚白淨、臉上沒有表情的少年,約莫十二歲,夏喬當下就認出這位已打過照面的小助手。悠尹抬眸,若有似無地打量兩人一趟,蒼白的臉上霎時浮上淡淡的緋色,平靜無波的詢問也混入少量歉疚。「打擾兩位了嗎?不好意思,我轉達完就離開。」


……不,沒有。」凡亞抽口氣,不自然地刮刮臉。


悠尹的視線安穩地落在夏喬明亮的臉龐,正色道:「拉拉貓小姐剛剛返城,請夏喬見她一面。」他認真地凝視好一會兒,遲疑確認:「是夏喬
……沒錯吧?」


「是。」她疑惑地應聲。怪了,她有偷偷換臉嗎?


悠尹躊躇半晌,欠了欠身便轉身離去。


夏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階梯之後,沒有注意到凡亞沉默的注視。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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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