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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爾伽 先生們〉 



2


日早晨,夏喬在名為「旅行者」的旅店,在同一片天空下不同的夏日空氣中甦醒。連早餐也來不及吃的短短十分鐘內就被凡亞拉出門了。他說,這一帶地形複雜,阡陌之間的連接點繁而神秘。雖然美,卻容易迷路,必須趕在人們起床時間到前繞一圈再回鐘塔敲鐘。


清晨空氣大多擷取草本植物的呼息,乾淨而馨香。過境的鳥兒細細地劃過一筆到此一遊的痕跡,無奈禁不起風的作弄最終歸於虛幻。夏喬好整以暇地跟在凡亞身後,不經意地發現,這位妙齡男子不僅手好看,骨架也恰恰越過「弱不禁風」的標準。他清澈的眼眸凝視前方,側面精緻的弧度則專注地像正在尋找什麼。


「帶你去找一個人。」似乎感覺到夏喬的視線,他突然解釋道。


於是,他們一路上只偶爾交談幾句。耳朵空著時,夏喬就忙著聆聽大自然,捕捉季節的嘆息和喧鬧,眼睛則一直掃視所有路過的街道和地標。


今天會是好天氣吧!他忍不住想。雖然遠方的遠方有烏雲漫布,但這裡的天空還是那麼清澈,像他與生俱來的藍色眼睛,注定要為世界添加色彩。


忽然前面身影一頓讓他來不及反應,硬生生撞痛鼻樑,夏喬跟著停下腳步,困惑地抬頭望著眼前動也不動的人牆。不遠處的腳步聲朝這裡快速接近,踏著從容非驚惶的步伐。夏喬從旁邊探出頭,才發現來者是一位年約十二歲的男孩,稚氣未脫的臉蛋散發著不符年紀的老練,站定後才悠悠開口:


「找拉拉貓小姐嗎?她出城了。」


「什麼時候的事?」凡亞一挑眉,慵懶問道:「她不知道我要來?」


「拉拉貓小姐無所不知,先生。」男孩微微黯下臉色,又開口道:「意外還是有的。她出城採買,過兩天回來。不過,她留了口信給 孟爾伽 先生們。」


她知道啊?夏喬心裡著實吃了一驚,她連他會來、會被安全帽嚇昏、會讓凡亞敲到頭和改變姓氏都知道?


拉拉貓不是陌生的名字。他待過的鄉村很多,這名字算是流動性蠻大的人物,藍農村中一個婦女曾和拉拉貓短暫接觸過,所以也向他提過。不過今天來這一趟,才真正算是見識了久仰占卜師的威力。


「這位是?」男孩詢問的眼神接著滑向夏橋,正好瞧見他怔怔的表情。


「夏喬。」他連忙回答,有些無措地笑了笑。


「噢,那就沒錯了。」男孩向他露出放心的微笑,向凡亞一欠身便離開了。


望著男孩的背影半晌,夏喬才從納悶中回神:「不是有口信嗎?」


凡亞靜靜地凝視他好一會兒,轉身往回走。夏喬趕緊跟上。


「拉拉貓小姐是這裡的居民?」


「不算,」凡亞若有所思間回答他的問題。「她算是旅行占卜性質,不會長住。」


夏喬點點頭,神秘的占卜師讓他的異國之旅又變得更精采一些,他忍不住頻頻回頭望著路的綿延不盡:「好神祕的人啊……


-


「唷!新夥計嗎?」


敲過晨鐘,城市接著甦醒。街上的人和凡亞都挺熟的樣子,令不善人際關係的夏喬忍不住懷疑,凡亞隱藏在微笑下面的是不是滿腔疲憊?


說話的是一個迎面而來的女人,上妝細心而艷美動人,一上前就主動勾住凡亞的頸子,還在他的右臉頰上輕啄一口,比一般打招呼的女人多了大方和自信。


蘿拉。」凡亞正經地發出警告的聲音,她才識相地退開一步。「這是夏喬,」他接著為兩人介紹,柔和的嘴角這才浮起煞有其事的微笑。


「夏喬?」蘿拉媚而不妖的褐眼朝他一勾,唇際牽起不著痕跡的輕諷。「小子,今年幾歲了?」


夏喬直覺她的眼神犀利,略略退縮地往凡亞望去,凡亞朝他頷首,像是要他放心。


「十九。」


「喂,凡亞,你雇這麼年輕的做什麼?」她回頭嗔道,漂亮的眉心微微陷落。「你也不過二十一歲,要退休啦?」


「還早。」凡亞拉著夏喬走進一間像是客棧的地方,沒忘了解釋:「他可以幫我顧鐘塔,有個伴也不錯。」


夏喬原本以為他會多少透漏他的家世,男生不都很喜歡拿財產比來比去嗎?


「伴?我也可以當啊。」蘿拉的笑容不若其他花妓嬌豔,是很清澈的笑容,一遇上凡亞就變得嬌媚柔軟。「是你,我就願意。」


連夏喬都看出端倪,客棧裡的人們更心照不宣。但凡亞的眼神不一樣,凡亞是冷的,冷到任何溫暖接近都會瞬間凍結。夏喬沒多干涉,只覺得有些同情蘿拉──愛上凡亞,是條辛苦的不歸路啊!


他自忖的同時,兩人已恢復平常的對話,蘿拉也回到清新花妓的角色。


「那,拉拉貓怎麼說?」蘿拉閒適地翹著一雙白腿,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沒遇上,她出門了。」


她輕笑。「那副老骨頭還可以出門啊?」


「採買是占卜師固定行程。」凡亞講到這裡,回頭確定夏喬沒有亂跑才又接下去解釋:「應該出了什麼問題,不然她不會在悠尹那兒留口信。」


「口信?第一次聽到呢!什麼時候懶人也流行口信了?」她差點爆笑出聲,壓住後才低聲反問。「是什麼內容?」


夏喬豎起耳朵,本打算偷聽,卻見凡亞親暱地向蘿拉耳語著,不禁有些懊惱。


來到這裡,明明誰都不認識,怎麼好像無意間變成被提防的人?他一向親民,被冷落還是頭一遭呢!


夏喬撇撇嘴,不服氣地垂了眼眸。


凡亞後來帶他回鐘塔休息,這一段路,難得凡亞的話比較多,因為夏喬幾乎閉口沉默,連回應也十分簡短。


口信的內容他也好奇,但不是他不開心的主因。夏喬心中盤算著,假設拉拉貓緊急出城是因為他,而為了他,凡亞必須謹言慎行,那麼,他正在考慮離開。凡亞是拯救他的人,供吃穿住和輕鬆的工作,完全包容他離家出走的任性,還謙虛地解釋自己需要一個伴。


他不想麻煩凡亞,就算不清楚他的資料來源。


也許現在回國很遜,但夏喬寧願還出輕鬆的空間。


「你回去吧,我知道怎麼敲鐘。」夏喬安適地坐在木椅上,音調平淡。心思紊亂的關係讓他連嗅到木頭香氣都頭昏腦脹。凡亞凝視他半晌,非但沒有離開,還拉了椅子坐在他對面,好像能看穿心思的清澈眼睛略帶笑意。「你不會在氣我和蘿拉咬耳朵吧?」


「誰會在意。」他又不是瘋了!


「那就是……拉拉貓出城的事?」


……」夏喬抬眼瞪他。「是又如何?」


「別生氣,只是猜測。」凡亞聳聳肩。


「你可以回去了,真的。」夏喬不耐地重申一次。


「我不能。」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凡亞輕嘆一聲,「王子啊,人民不是隨『您』心情好壞決定去留的。」


他皺眉,悶悶的說:「一個月的薪水可以打發你走嗎?」


「你沒有薪水,除非不吃不喝。」


「那我回去了。」夏喬氣結,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此時更雄雄燃燒起來。他迅速起身,才壓下門把就聽見凡亞悠然自得的聲音:「『如果顧慮生命就不要分開行事』,這是拉拉貓告訴我們的。」


夏喬打住腳步,回首觸見他看似冷漠的背影。「你一走,我就會跟上。別白費力氣,這兩天安份一點比較好。」


「不用你擔心!」他真的很討厭自己一無所用的時刻,無能、無助極了!夏喬咬牙恨聲道:「我沒有表面這麼弱,我學過劍術,會打架會用槍,還會──」


「哪來的劍和槍?」凡亞凜然打斷他理直氣壯的能力,走到他面前。背光的臉龐一片灰暗,讓人分不出情緒。「有人說生命顧慮一定是你嗎?哪個人看上這座鐘塔的價值,沒可能搶奪嗎?少自以為是,只要你在這裡,不在英國境內,什麼王子的就完全無效!」夏喬想反駁,卻意外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強盜砍你之前不會問你的身分;沒有人會因為你三長兩短少過一天。你以為你的人民怎麼過的?」


雖然句句屬實,但就像辛辛苦苦建好的宮殿,到頭來連什麼材質、什麼價錢和實際意義都不知道一樣荒唐。他抿著唇,姆指輕娑著無名指,彷彿這樣沉默著,無解的答案就會自己解開。


「你保護自己?別惹麻煩就萬分感激了。得罪你,可有吃不完的牢飯。」凡亞諷刺道。「不要自命清高,為別人打算之前先想想那是不是對方想要的。」


一直以來,他以「拯救者」的姿態幫助人民。沒水井就花錢開鑿、沒教育就花錢蓋學校,那沒真心,要給什麼呢?夏喬沒想過,「錢」是他唯一用途,也因為錢,他已失去多少民心。


他好像稍微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想當國王了。


夏喬沉默半晌,低著頭活像被罵的小學生。抬眼望入凡亞冷冽的注視,下意識一縮。「我只是……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現在逃了就是大麻煩,知道嗎?」凡亞一付叮嚀的認真面容讓他漸漸放鬆下來。


所、所以,不是他的問題囉


「等拉拉貓回來就知道了。」凡亞走回座位,語氣已經回到往常近似冷漠的平淡。「她會帶著你要的答案回來。到時候你高興去哪裡惹多少麻煩,都跟我沒關係了。」


-


薄霧漫漫,微涼的清晨像極在故鄉醒來的每段序章。夏喬微小的起身動作不驚動所有人,悄聲伸展四肢後,拉著浴巾趨入浴室。


很久沒有徹底地洗澡了!他忍不住對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他輕巧地挑開襯衫鈕釦,衣服摩擦著肌膚的聲音在沉寂中格外清晰。夏喬接著撥了撥金色短髮,驀然一扯──


有種乍見桃花源的驚詫,光亮柔軟的捲絮如壯觀的瀑布順流而下,像是誰放慢了動作,順著地心引力畫了一個完整的圓,隨意披在小骨架的白皙肩上。兩天不見的長髮狀態良好,夏喬靈靈的大眼蘊藏笑意,輕柔又隱約媚媚。


沒看過的人都會被嚇一跳,因為他是王子,在國人的認知裡,他是貨真價實的王子。


不過他──不,是她,夏喬從不吝嗇在早晨回到女兒身,不為別的,純粹鍾情清晨洗澡的加倍舒適,正好配上一整天的勞動。


水珠沿著皮膚滑落,隨著兩天來的疲憊滾落排水孔。嘩啦嘩啦……夏喬不急著結束清晨的洗禮,反倒很慢、很慢地往下蹲坐在霧氣騰騰的浴室中。


她沒有扮男裝的癖好,只是家庭因素,和男生可以自行闖蕩的傳統促使她這麼做。


鳥鳴一路滑過日光浴的窗櫺,是報時的訊息。夏喬一如進來時那般安穩地離開,晶亮水痕逕自從序章退場。


才整頓好,一道細微聲響劃破她刻意營造的寂寥,甫仰眸,水藍色的眼眸千鈞一髮地閃過迎面而來的銀色匕首!



凡亞用力抓著枕頭兩側,恨不得把它撕烈充當耳塞似的,把兩耳深深隱沒在莫名喧鬧的清晨空氣裡。一對堅毅的眉不很開心地糾成一團。房門外好像是另一個世界,與這兒的靜寂看似遙遠卻只一線之隔。


「好吵……」他埋入棉被中,模糊的抱怨聲自唇際迸出,帶著近乎潰決的壓抑,剛要降落枝頭的鳥兒翅膀一震,被下一個巨響嚇得落荒而逃。凡亞用力翻開棉被,僵直地坐起身,沉重的呼息說明他耐性剩餘不多。翻身下床,才扭開門把拉開房門,幾乎是同時,一個東西瞬間撞入他懷裡,突來的衝擊讓他踉蹌一步。


你──」才認出懷中的人,破空的銀光剎那逼近,就像原本就在那裡一樣。凡亞吃了一驚,直衝而來的匕首似乎不意外他的出現,旋即迅速衝過仰面而來的氣流,瞬間已接近許多。凡亞連忙把夏喬拉到身後門半開的房內,背靠闔上門板。


刺客啐了一聲,一時疏忽被凡亞冷不防轉身踢飛手中武器,再一擊,便正中腹部。來者不善,那人狠瞪他一眼後和屋頂的影子一起消失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


清晨再度恢復寧靜,凡亞定定望著刺客遠去的方向,皺了皺眉,轉身回房間。夏喬扶著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沉默地望著他。


「受傷了嗎?」凡亞見她臉色不好,額際鬢邊都滲出細汗,伸手拉下她捂著右臂的手掌。不出所料,右手臂上有匕首的傷痕,密密地溢著怵目的殷紅。


「好……好痛。」


夏喬蒼白著臉,可憐兮兮地用沒受傷的手抓著凡亞的衣袖。他抬眼看了下,沒停止包紮的動作,音調不冷不熱的。「這麼怕痛,難怪要逃國。」


……」她悶悶不語。


凡亞見她不回答,默默地纏上繃帶,一圈、兩圈、三圈……


夏喬抽了一口氣,身體微微發顫。


他皺起眉。「還痛嗎?」真的這麼痛?他剛才已經確定傷口沒有感染,也包紮好了,是哪裡有問題?只見夏喬緊抿著唇,像是極力壓抑什麼。凡亞想了想,她……不會是在害怕吧?


這時夏喬的拳頭緊握,一接觸到凡亞輕拍的動作便鬆開,驀然緊緊抱住他,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浮板,想讓全身的顫抖在他安穩的心跳下平息。凡亞怔在原地,手還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謝謝你……出來幫我。」她抑著聲音不讓自己聽起來像在哽咽。


在凡亞的認知中可新鮮了,長這麼大第一次被同性緊緊擁抱。他擰了擰眉,證實自己剛才的猜測,別無他法地拍拍她的背算是無聲的安慰。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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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