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兒，今天星期五

〈交易〉


21


「……感情？」


「喜歡的感情，正好是破解詛咒的最後一味。我不確定蘿拉的夠不夠，充其量是妳的不夠用再動她的。」拉拉貓笑得冷淡，笑得不含一絲感情。


她微微沉思，眉心像是掙扎又像抗拒地輕輕陷落，唯一明顯的，就是自始至終的平靜。


「付出妳的所有，既能破除他身上的詛咒又能救他一命，剛好這又是妳的願望。夏喬，妳說這划不划算？」


「臭老太婆，想都別想！」綾勃然大怒，掙脫悠尹束縛就往拉拉貓衝來，咬牙切齒地怒目而視，伸手就要傷人，「綾！」


半訝半恐地瞪向夏喬凝重的臉，第一次湧現複雜情緒，不可置信地問：「妳瘋了嗎？竟然想和拉拉貓談生意？」


「別這樣。」她刻意不接觸綾驚疑的目光，綾做過，所以知道風險很大。只是現況來看，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夏喬別無選擇，寧願在前進時接下那一刀。


驀然地，她想起第一次與凡亞發生爭執時他冷淡的話語。


『為別人打算之前先想想那是不是對方想要的。』


「先說說看如何能救凡亞？」

「我只是『替妳』救他，真正能讓他全身而退的還是夏喬妳。」

一聽，夏喬果然微微蹙眉，「怎麼救？」

占卜師牽動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凡亞打算到了倫敦後直接覲見英國國王，當然，妳那謹慎出名的哥哥會先以罪犯的名義逮捕他。他會在妳出現時假裝不認識，撇清所有和妳的牽連……相對的，面對在場滿滿的判官，妳也不容動搖半分。這是一個風險極高的賭注，沒有失敗的餘地──換句話說，夏喬的『感情』會使你們走不出監牢，那也是凡亞與妳的最後一步死棋。」

「反正他們早就認定了。」她冷笑。

「國王和皇后沒有。」看了她一眼，拉拉貓順手拎起一旁織到一半的圍巾。「他們還抱著觀察的態度，一步錯，步步錯，他們就是決定這齣戲結局的最後一根稻草。」

看著拉拉貓迅速編織，將毛線恰好地勾入正確的地方，萬無一失。她神色一凜，似笑非笑地問道：「所以，為了避免我沉不住氣壞了大局，才出此下策？」

「當然不只。」她懶懶地瞟了她一眼，垂眸不停手上女工：「不過大致上是這樣。別說是我了，夏喬，連妳自己都不確定辦不辦得到，不是嗎？」

她沉默下來。

窗外，一瓣不知名的粉色花絮隨風旋轉，正好落在夏喬僵硬的白皙手背上，拉拉貓意義不明地笑了一笑，紫眸一會兒閃過一抹幽光。

「妳把凡亞的計畫告訴我了，不怕我臨時反悔？」夏喬不明所以，面對占卜師的笑容輕聲問道。

拉拉貓微笑，鋒芒暗掩，「如果有足夠反悔的選擇，妳就不會留在這裡聽我說了。」

她確定她會做，而且她必須做。

「一旦沒有感情，會怎麼樣……？」夏喬輕聲自問，沒有感情，是不是連微笑都做不到？

沒有感情，當聽見凡亞這個名字時，心湖也只是一潭靜得寂寞的水。

沒有感情，面對凡亞的淺笑時，再也不會猜測他的童年多麼冷清。

沒有感情後，夏喬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

「沒那麼慘，妳只是忘記他。」拉拉貓的身影明明鑲著一圈陽光，卻仍在黑暗中蟄伏。「妳會記得綾、記得蘿拉、記得悠尹，記得我。但十九年來，妳未曾認識凡亞．孟爾伽，就算見到了他，妳依舊會禮貌地說：『初次見面。』」

沒有感情後，世界會變得怎麼樣呢？

「這也是自保。別擔心，凡亞不會知道這件事的，他會快快樂樂地演出那場戲，妳的請求，他一點都不知道。而且無論妳做什麼決定，他也從來沒阻止過，不是嗎？以感情換取生命，說不定他還會感激妳呢！」望著夏喬漸漸發白的臉色，她笑笑又接著講：

「凡亞不會怪妳，愛人，再找就有了，他一向看得很開。」

夏喬閉了閉眼。凡亞，你曾告訴我替對方考慮前該有的顧慮，但是，當你知道我怎麼也不會接受時，你會怎麼做？

換做是你，你會不會安靜地坐在這裡聽拉拉貓的計畫？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認真地考慮所有最壞的打算？

還是你依然義無反顧，將這項冒險又漏洞百出的計畫視如敝屣？

夏喬望了窗外一眼，才剛離開的鳥鳴留下一絲有跡可循的軌道，突然間變得沉靜無聲。驀然瞥見一抹倚樹而立的淡影，猛然一驚，陡然自椅子上站起來，與拉拉貓若有所思的淺笑對上的瞬間，一切已明白。

「……凡亞！」

他似乎聽見了，又好像渾然不覺，銀眸落在前方的視線淡得沒有溫度。她隔窗望去，感覺他在窗沿附近的輪廓被撒了滿地的陽光粒子覆上一層看不清的朦朧。

夏喬走到後院，凡亞還是靜靜站著，彷彿自始至終就一直是這個姿態，不進不退，唯恐一個閃失就會深深受傷。

微一蹙眉，她輕輕走到他面前。「…你都聽見了嗎？」

凡亞的表情總算有動靜，抬眸看了她一眼，唇際勾起微笑，宛如聽見的是一件有趣的事：

「都聽見了。」

聽見……聽見她被拉拉貓動搖。

聽見……聽見她再一次不顧他的感受。

聽見……聽見她莫名堅定的的決心、義無反顧的犧牲。

「你在……生氣？」

他沒有生氣，只是覺得心口上壓著一塊石頭，面對即將忘記他的夏喬，那重量越發沉得驚人、重得窒息……

凡亞搖搖頭，迎向她的銀眸真的沒有半分慍意，反倒帶著淡淡苦澀：「妳不用那麼做，趕快回倫敦吧！這件事，我自己可以完成。」

「……什麼意思？」她看不懂凡亞的表情，他知道他在說什麼嗎？「雖然不是自願的，可我現在知道你的計劃，你要我怎麼不管？」

「我寧願妳不管。」

「凡亞……」

「別理這件事了，夏喬。」他避開她的視線，決然側過身去，聲色淡漠：「多做事會亂了計畫，我不希望有什麼閃失。皇室我會想辦法說服，妳平安回到倫敦就是幫我了……或者，妳可以繼續旅行。」

「……我不要。」

他的背影微微一僵，夏喬向他走了兩步，輕聲道：「一定有其他辦法，一定有辦法可以讓我不至於遺忘。凡亞，你一個人戰鬥了這麼久，讓我也和你一起面對，好不好？」她伸出手，輕輕含握凡亞溫涼的手掌，心底的酸意沿著那隻手不約而同地貫穿兩個人的心坎：「不要再讓我一個人出走，不要讓我總是面對你的背影，好不好……？」

凡亞的背影有男人的高度，也看似堅毅。但她始終看見那好不容易回到家卻一無所有的男孩，明明想哭，卻還是努力地隱藏情緒，讓每件事都凌駕在回憶之上……

她想要擁抱他，想在每個冰天雪地的夜晚替那個男孩披上暖厚的大衣，想輕輕拂去男孩孤獨成長中的眼淚……那抹刺疼由心底竄長，慢慢奔流到四肢百骸，手心一緊，夏喬真的害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

不要……不要再自己面對一切了──

「如果這是唯一辦法……」輕輕一嘆，凡亞回過身，將眼淚掉個不停的夏喬緊緊納入懷中。「別哭，夏喬，別哭……如果這是妳認為的唯一辦法，就去做，別管我怎麼想。」

夏喬滿腔心疼沒地方發洩，只有圓潤淚珠不停又不停。緊抓住他肩窩的衣料，他的懷抱依舊溫暖，與眼淚同等滾燙，所以怎麼樣也止不住物以類聚。

她的淚水滲入胸前布料，身子輕輕顫抖，也讓他的胸口疼極了。他手忙腳亂地擦去她臉上泊泊不停的淚水，語氣有些焦灼：「夏喬，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妳，怎麼辦？別哭了，別哭……妳想做的就去做，好不好？好不好？不要哭，妳哭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明知道你的冷漠是為了不讓我忘記你，明知道只有遺忘才能拯救你，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才止住眼淚，夏喬臉上凝著半乾的淚痕，似乎累了。他俐落地打橫抱起，走入拉拉貓的屋子，把漸漸睡去的夏喬輕放在拉拉貓常坐著的躺椅上。椅子質地很精緻，是不知多久以前買回的白種豺皮做的質料，柔軟保溫，夏喬一碰上躺椅便真的墜入萬里深淵般的沉睡，想來昨天也睡得不太好。

拉拉貓斜斜睨他一眼，似乎在責怪讓夏喬霸佔躺椅的他。凡亞定定望著占卜師，眸間滑過冷光。

「沒錯，我故意讓你聽見的，也是故意讓她知道有這種方法。怎麼樣，咬我啊？」拉拉貓蠻不在意地哼了哼，不打自招卻沒半點愧疚。

冷嗤一聲，他的微笑不帶笑意，「很像妳會做的事。所以，妳到底有什麼打算？」

「看她囉！」

凡亞神色複雜地望了望夏喬，是啊！採取哪種行動，還是由夏喬自己來決定。

他沒有說的事，她會知道嗎？

她會不會知道，他原本已經沒打算辯解了，唯一的期望就是不要將她捲進來？她會不會知道如果他連她都失去了，就一無所有了？她會不會知道她睡夢中每個微笑都在治癒他？

夏喬不會知道，對他來說，她就是生命中所有意外的來源。

夏喬不會知道，她所謂的方法，只是拉拉貓騙取她情感的幌子。

夏喬不會知道，一旦失去對他的記憶，凡亞獨自面對囹圄的勇氣也一點意義都沒有。

沒有夏喬，什麼都不重要了。

凡亞微微一笑，埋藏太多苦澀與心疼，綾自始至終靜靜望著，眼底也輕輕盪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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躊躇半晌，悠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拉拉貓小姐，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想聽什麼答案？」她還在織圍巾，與窗外的季節不搭調的溫度顯得有些衝突。一時恍神錯了方向，手邊突然就多一了團不知去向的毛線，糾結地膠著。

「您到底打算拿走夏喬小姐的什麼？」

「感情。她最執著的感情。」

「但您明明清楚拿取人的感情是占卜師大忌！又為什麼……」

眼神制止悠尹越來越憂忡的神色，拉拉貓垂眸打量圍巾後端那團失敗的起源，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悠尹，織圍巾最重要的是耐心與毅力。可是它打結了，怎麼辦？」

男孩神色一僵，臉色也微微緩和下來，雖然不懂拉拉貓的意思，依舊沉聲答道：「把它解開，重新來過。」

「死結的話呢？」語畢手中一緊，打結的地方因受力而纏繞得更加不能拆解。

「……」

未等悠尹回答，拉拉貓從一旁撈起剪刀，毫不留情地剪去那理還亂的紅色毛線，像是俐落地斬斷了誰的紛紛亂亂──他微微一諤，拉拉貓的率直，他已經很久沒再見到：

「全部去除，再全部重來。」

未完。熊兒。2016。03。19。